赵珩的指尖在断矛的裂痕上掐出了红痕。
那断矛是从城破时的尸堆里捡的，铁尖早就卷了刃，木柄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此刻正硌在他袖中，像根烧红的烙铁。眼前的少女——苻蕊，正举着水囊，兽皮裙上的狼牙配饰随着动作轻晃，胡人的轮廓在夕阳下格外清晰：高挺的鼻梁，微卷的发梢，还有瞳孔里那点不同于汉人的浅褐。
“喝吧。”苻蕊把水囊又往前递了递，汉话说得磕磕绊绊，尾音却带着点软糯，“鲜卑慕容部……坏得很，抢我们氐族人的牛羊，还烧我们的帐篷。”
赵珩没接。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扫过她腰间的弯刀。那刀鞘上嵌着颗绿松石，在光线下闪着冷光，像极了母亲投井前摔碎的那面铜镜，碎片里映出的，也是这样带着异族印记的锋芒。
“我娘……”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那天城破时的浓烟又漫了上来，母亲推开他时的力道，妹妹抓着他衣角哭喊的温度，还有那些戴着鲜卑头盔的士兵，举着火把踏过门槛的沉重脚步声……这一切都和眼前的“胡人”轮廓重叠在一起，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苻蕊似乎看出了他的戒备，收回水囊自己喝了一口，喉结滚动时，脖颈上的银项圈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你怕我？”她歪了歪头，浅褐的瞳孔里映着赵珩紧绷的脸，“我爹说，汉人里也有好人。去年冬天，是个汉商给了我们半袋青稞，不然部落里要饿死好多孩子。”
她伸手拨开额前的碎发，露出额角一道浅疤：“这是慕容部的人划的，抢我们的马时，我护着弟弟，被他们用刀背打的。”疤很淡，像条浅色的虫，却让赵珩袖中的断矛松了半分。
“你叫什么？”苻蕊又问，这次没再递水囊，只是把水囊挂回腰间，手按在弯刀柄上——不是防备的姿势，更像习惯性的动作。
“赵珩。”他报上名字，指尖依旧没离开断矛的木柄，“你为什么要救我？”
“看不惯他们欺负人。”苻蕊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慕容部在这一带横行霸道，我们氐族人也受够了。何况……”她突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刚才跑的时候，像我弟弟被狼追时的样子，慌得首踩自己的影子。”
赵珩的脸热了热。他想起自己刚才被鲜卑骑兵追得摔了两跤，锦袍下摆被撕得像破布，说不定真的狼狈不堪。
“前面有我们部落的临时营地，”苻蕊指了指密林深处，“今晚你可以去歇歇脚，我爹是部落的族长，他会让你待一夜的。明天再赶路也不迟，夜里林子里有熊。”
赵珩下意识想拒绝。母亲临终前的话还在耳边：“别信胡人的话，他们笑里藏刀。”可看着苻蕊那双亮得像星子的眼睛，又想起刚才那两支精准的羽箭——若她想害他，根本不必费力气救他。
更重要的是，他的腿早就磨破了，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天黑前肯定走不出这片林子。
“我……”他正犹豫，远处突然传来几声狼嚎，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苻蕊立刻拔刀出鞘，刀身在夕阳下闪着寒光：“是狼群！快跟我走！”
她拽住赵珩的手腕就往密林深处跑。她的手心很粗糙，带着常年握弓的茧子，力气却大得惊人，赵珩被她拖着踉跄地跟着跑，袖中的断矛差点掉出来。
“这边！”苻蕊在林间穿梭自如，像只灵活的鹿，总能在最窄的缝隙里找到路。狼嚎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见树枝被撞断的声响。赵珩的心跳得像擂鼓，却莫名觉得，被她拽着的手腕很稳，不像会突然松开的样子。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苻蕊突然停下，拨开一片茂密的藤条。藤条后是个隐蔽的山洞，洞口用树枝伪装得极好，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进去躲着。”她把赵珩推进山洞，自己则守在洞口，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流民将军：平北志 弯刀横在胸前，耳朵贴在岩壁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赵珩在洞里摸索着坐下，后背撞在一块冰凉的石头上，才发现这洞比看起来深。洞壁上有火把熏黑的痕迹，角落里堆着些干草，像是经常有人来。
“别怕，狼群一般不进山洞。”苻蕊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带着点安抚的意味，“等它们走了我们再回营地。”
赵珩没说话，摸出袖中的断矛放在腿上。洞外，苻蕊时不时发出几声短促的呼哨，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联络。过了一阵子，狼嚎声渐渐远了，她才回头对洞里喊：“走了。”
出来时，赵珩看见她正往火堆里添柴。不知何时，她竟在洞口生了堆火，火光照亮她半边脸，额角的疤痕在火光下若隐若现。“这火能防野兽。”她解释道，又从兽皮袋里掏出块干肉扔过来，“吃吧，鹿肉干，顶饿。”
干肉很硬，赵珩咬得腮帮子发酸，却越嚼越香。他注意到苻蕊自己没吃，只是用树枝拨着火堆，眼神落在跳动的火苗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们氐族人……和鲜卑人不一样吗？”赵珩忍不住问。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蠢，就像有人问“你们汉人是不是都像晋朝那些空谈误国的大夫”一样。
苻蕊却没生气，只是点了点头：“不一样。我们苻部从不抢东西，种青稞，养牛羊，冬天就去山下跟汉人换盐。慕容部是鲜卑里最凶的一支，他们不种地，就知道抢。”她顿了顿，看向赵珩，“就像你们汉人，也有好人，有坏人，对吗？”
赵珩想起那些趁乱抢掠的汉人士兵，又想起给苻蕊部落送青稞的汉商，沉默了。
“你要去哪？”苻蕊又问。
“往南。”赵珩简单回答。他没说要去建康，没说要去找父亲的旧部，在这乱世里，说太多反而危险。
苻蕊也没追问，只是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树枝，往密林深处指了指：“从这里往南走三天，能到洛水。河边有渡船，不过最近查得严，你这身衣服……”她打量了一下赵珩破烂的锦袍，“得换了。”
她突然起身，跑进旁边的树丛，很快抱来一堆衣物——粗麻布的短打，还有双草鞋。“这是我弟弟的，他跟你差不多高，你先换上吧。”
赵珩接过衣物，指尖触到粗糙的麻布，心里莫名一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锦袍，上面的血迹和泥污早就遮住了云纹，确实像块招摇的靶子。
换好衣服出来时，苻蕊正把他的锦袍往火堆里扔。“别！”赵珩急忙阻止，冲过去把锦袍抢了回来，虽然破了，却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念想。
苻蕊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挠了挠头：“对不住，我以为你不想再要了。”
“没事。”赵珩把锦袍叠好，塞进山洞角落的干草堆里，“等以后……或许还用得上。”
火堆渐渐弱了下去，苻蕊添了些柴，又递给赵珩一张羊皮：“夜里冷，盖上吧。我守夜，你睡会儿。”
赵珩接过羊皮，上面还带着淡淡的羊膻味，却意外地暖和。他靠在岩壁上，看着苻蕊坐在洞口的背影，手里的弯刀反射着月光。狼嚎声彻底消失了，林间只有虫鸣和柴火噼啪声。
他想起母亲的话，又想起苻蕊刚才拽着他跑的样子，还有那句“汉人里也有好人”。或许，这世上的人和事，并不像非黑即白那么简单。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见苻蕊在哼一首奇怪的调子，调子很轻，像风吹过草叶。他往羊皮里缩了缩，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这是城破后，他第一次睡上安稳觉。梦里没有火光，没有哭喊，只有一片绿油油的青稞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半袋青稞，冲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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