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垫上的草药味混着淡淡的血腥气，赵珩靠着帐篷壁，指尖在伤腿的绷带上来回。箭伤虽己包扎，伤口却仍在隐隐作痛，像有条小蛇在皮肉下游走。他闭着眼，耳边尽是营地的喧嚣——羯族骑兵的呼喝、马蹄踏过冻土的闷响、还有远处传来的磨刀声，这些声音织成一张粗糙的网，把他困在这顶临时搭起的毡帐里。
“窸窣……窸窣……”
细微的响动从帐篷外传来，像有小兽在扒拉毡布的边缘。赵珩睁开眼，手悄无声息地摸向枕边的匕首——这几日营地不太平，鲜卑的游骑总在附近打转，保不齐是奸细混了进来。
他屏住呼吸，缓缓撩开帘角的一角。
月光透过稀疏的帐缝洒在雪地上，映出几个小小的身影。苻蕊蹲在最前面，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羊皮袄，怀里抱着捆桦树皮，正回头对着身后的孩子比划着什么。那几个孩子都穿着单薄的衣衫，冻得缩着脖子，其中一个瘦得脱形的小男孩，正抱着膝盖蹲在雪地里，光脚踩在冻土上，脚踝冻得发紫。
赵珩的目光落在男孩脸上时，心脏猛地一缩，像被那支射穿他大腿的箭再次击中。
男孩的头发枯黄，额前的碎发遮住半只眼睛，露出的那只眼怯生生的，睫毛又长又密，被月光照着，像落了层霜。他咬着冻得开裂的嘴唇，视线时不时往帐篷这边瞟，带着点好奇，又带着点怕生，那模样，像极了三年前失散的月儿。
那年月儿也是这么大，总爱穿着件红棉袄，跟在他身后喊“阿兄”，睫毛上沾着雪粒，眼睛亮得像星子。可战乱来得太急，城破那天，他只抓住了妹妹一片衣角，再回头时，人就没了……
“那是赵先生，”苻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举起一片桦树皮，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画着个“人”字，“他会写很多汉家字，还会讲故事呢。前儿他说，雪化了之后，草会从地里钻出来，绿得像翡翠。”
男孩抬起头，睫毛忽闪了两下，目光正好撞上帘角后赵珩的视线。他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里，肩膀微微发抖。
赵珩慌忙放下帘布，胸口的闷痛比腿伤更甚。他靠着帐篷壁，大口喘着气，眼前反复浮现出男孩那双怯生生的眼睛——太像了，连睫毛颤动的弧度都像。可他不敢再看，怕那点相似只是错觉，怕靠近了之后，发现不是，那点好不容易燃起的念想，会碎得更彻底。
帐篷外，苻蕊还在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赵珩听见她把怀里的桦树皮分给孩子们，听见那个瘦小男孩小声问：“先生……会写‘家’字吗？”
苻蕊的声音顿了顿，然后是布料摩擦的声音，大概是在点头：“会的，等赵先生好些了，让他写给你看。”
赵珩摸出藏在枕下的半块桦树皮，那是他前几日趁着换药的间隙，用炭笔写的“月”字。树皮边缘被得发亮，“月”字的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条没尽头的路。他把树皮贴在胸口，能感觉到布料下伤口的跳动，一下，又一下，带着点滚烫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帐篷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赵珩又撩开帘角，雪地上只剩下几个浅浅的脚印，还有一片遗落的桦树皮，被风吹得打着旋儿。
他撑着伤腿站起来，踉跄着走出帐篷。雪地里的寒气钻进单薄的衣衫，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他捡起那片桦树皮，借着月光看，上面没写字，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圈圈，像孩子画的太阳。
“赵先生，您怎么出来了？”苻蕊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件厚毡毯，“天这么冷，仔细伤口冻着。”
赵珩把桦树皮揣进怀里，接过毡毯裹在身上：“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呢。”苻蕊蹲下身，帮他拍掉鞋上的雪，“是前几日从南边逃来的，爹娘没了，就跟着我们混口饭吃。大伙都叫他‘小瘦’。”
“小瘦……”赵珩重复了一遍，心里那点念想又冒了出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盼，“他……认识字吗？”
“不认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苻蕊笑了笑，“但他爱问，总指着天上的星星问是什么字，指着地上的雪问是什么字。”
赵珩望着孩子们消失的方向，雪地里的脚印己经被新雪盖住了。他突然想起月儿小时候，也总爱指着东西问“这是什么字”，他教她写“山”，写“水”，写“家”，她学得慢，总把“家”字的宝盖头写得像顶歪歪扭扭的小帽子。
“明天……”赵珩的声音有些发紧，“你把他带来吧，我教他写‘家’字。”
苻蕊眼睛一亮：“真的？那太好了！小瘦肯定高兴坏了！”
赵珩点点头，转身往帐篷走。毡毯裹着身上的暖意，怀里的桦树皮硌着胸口，像块带着温度的石头。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自欺欺人，不知道那个叫小瘦的男孩，能不能填补心里那个叫“月儿”的缺口。
但他想试试。至少，教他写个“家”字，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温暖的字，等着他去认，去写，去念想。
回到帐篷，他把那半块写着“月”字的桦树皮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研开墨，在新的桦树皮上，一笔一划地写“家”字。宝盖头写得很稳，像顶严实的屋顶，下面的“豕”字，笔画圆润，像只温顺的小猪。
写完，他对着桦树皮看了很久，首到晨光爬上帐篷的毡布，把“家”字照得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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