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帐里的光线很暗，只有一道晨光从帐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亮晃晃的光斑，浮尘在光里翻滚。赵珩靠坐在堆起的毡垫上，伤腿伸首搭在矮榻边，绷带又渗出了点暗红的血渍。他盯着那道光斑，指尖无意识地着膝盖上的旧疤——那是当年城破时被马蹄踏过留下的，至今摸着还能感觉到骨头的凹凸。
“吱呀”一声，毡帐的门被掀开，裹挟着寒气的风灌了进来，吹得地上的光斑晃了晃。苻蕊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个粗布包，晨光勾勒着她的轮廓，鬓角的绒毛都看得清晰。她身后跟着两个怯生生的孩子，小的那个正是昨夜赵珩看到的瘦小男孩，大一点的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攥着根磨得光滑的炭条。
“赵先生，醒了吗？”苻蕊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帐内的寂静，“我找了些桦树皮，又削了几根炭条，孩子们说想跟着您学写字。”她把布包放在地上，解开绳结，露出里面整齐叠着的桦树皮，每片都裁得方方正正，边缘用石头磨过，摸上去很光滑。
赵珩的目光从光斑移到苻蕊身上，又迅速别过脸，落在帐壁的裂缝上。裂缝里塞着些干草，是他用来挡风的。“我是晋人。”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久未开嗓，“你们是氐族，学这些做什么？”
苻蕊蹲下身，将炭条分给两个孩子，指尖在桦树皮上轻轻拂过，像是在抚平上面的纹路。“字哪分什么族呢？”她抬起头，眼睛很亮，带着点认真，“就像山里的泉水，汉人能喝，我们氐人也能喝。孩子们想学，多认几个字总是好的。”
那个叫阿木的小男孩攥着炭条，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偷偷看了赵珩一眼，又慌忙低下头，炭条在树皮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羊角辫小姑娘胆子大些，举着树皮问：“先生，‘山’字怎么写呀？我娘说，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我外婆家，可我记不住路。”
赵珩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掐进掌心。翻过那座山……他想起城破那天，他拉着月儿往山里跑，月儿的红棉袄在雪地里像团火，她喘着气说：“阿兄，翻过前面那座山，是不是就能找到外婆了？”可没等翻过山，匈奴兵的马蹄声就追了上来，那团火，终究是灭在了雪地里。
“我说了，不必学。”赵珩的声音冷了几分，视线依旧没落在孩子们身上，“你们有你们的生活，我们晋人的字，不适合你们。”他刻意加重了“晋人”两个字，像在划一道无形的界限。在那些刀光剑影的记忆里，汉人在异族眼中，从来都是待宰的羔羊，他见过太多同胞被像牲口一样屠戮，那些狰狞的面孔里，也有氐族人的影子。如今苻蕊的温和，在他看来更像一层薄薄的冰，底下藏着什么，谁也说不清。
苻蕊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她把一片桦树皮推到赵珩手边，炭条轻轻放在上面。“我知道你心里有芥蒂。”她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城破那年，我爹也护着几个汉人逃过山，他说都是遭难的人，分那么清做什么。”她顿了顿，看了眼旁边的阿木，“这孩子叫阿木，他爹娘……是被匈奴兵杀的，就在山脚下那片林子。他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每次问起，只会指着树呜呜哭。”
阿木听到“爹娘”两个字，肩膀猛地抖了一下，手里的炭条“啪嗒”掉在地上，他慌忙去捡，眼泪却先掉了下来，砸在树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他不敢哭出声，只是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只受了伤的小兽。
赵珩的目光终于落在阿木身上，那孩子低着头，后颈的骨头硌得明显，粗布衣衫洗得发白，袖口烂了个洞，露出冻得通红的手腕。这模样，像极了当年躲在柴房里瑟瑟发抖的月儿，那时月儿也是这样，受了委屈只敢偷偷掉眼泪，怕给他添负担。
“先生……”羊角辫小姑娘拉了拉苻蕊的衣角，小声说，“要不我们走吧，别惹先生生气了。”
苻蕊摇了摇头，捡起地上的炭条，塞回阿木手里，然后站起身，对着赵珩微微欠身：“东西就放这儿了，您要是愿意教，孩子们随时都在帐外等着。要是不愿意……也没关系。”她说着，牵起阿木的手，又招呼上小姑娘，轻轻拉开帐门准备出去。
阿木被拉着走，却一步三回头，炭条紧紧攥在手里，眼神里满是不舍。走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飞快地放在地上，然后低着头跑出了帐子。
赵珩看着地上的东西，是颗用红绳串着的野山楂，己经有些干瘪，却被得很亮。他认得这种果子，月儿以前总爱在山里摘，说酸中带甜，像日子一样。
帐门慢慢合上，带走了最后一点晨光，帐内又恢复了昏暗。赵珩拿起那片桦树皮，指尖抚过光滑的表面，又捏起炭条，炭末蹭在指腹上，带着点粗糙的质感。
他想起苻蕊的话，想起阿木掉眼泪的样子，想起那颗干瘪的野山楂。心里那道紧绷的弦，好像松动了一丝。或许……字真的不分什么族？或许，不是所有异族，都带着刀光？
炭条在树皮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落下，歪歪扭扭地划出第一笔。像座矮矮的山，又像个残缺的屋顶。赵珩盯着那笔痕迹，喉结动了动，原来有些界限，并不是非划得那么清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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