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越来越凉,帐篷的毡布挡不住寒意,夜里总能听见风穿过缝隙的呼啸声,像谁在外面哭。赵珩的噩梦没断过,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更多时候是猛地坐起,浑身冷汗,胸口闷得喘不上气,眼前一片发黑。
每次他坐起身,总能看见帐篷帘外立着个模糊的剪影。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或是巡逻的兵卒,首到有一次,他盯着那剪影看了很久,看着那人影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看着那人影手里的火把偶尔抬起,照亮一角夜空——那是苻蕊,她总爱把火把举得偏低,火苗舔着木柄,留下一圈焦黑的印子。
他没出声,她也没进来,就那么隔着一层毡布,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像达成了某种无声的默契。
那天夜里,他又梦见了苏婉。梦里不是被掳走的场景,而是更早的时候,在村头的老槐树下,苏婉踮着脚给他戴花环,编花环的藤条上还带着刺,扎得她指尖发红。“阿珩,你看像不像新科状元?”她笑得眉眼弯弯,发间的银饰叮当作响。他刚要伸手去摸那花环,画面突然碎了,苏婉的脸变成了羯族兵狰狞的笑,手里的花环变成了锁链,猛地勒住他的脖子……
“呃!”赵珩猛地从梦里挣脱,双手抓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像卡着沙子,又干又疼。
“渴……”他下意识地低喊,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喊完他就后悔了——这都成了条件反射。他明明可以自己去拿床头的水囊,却偏偏在惊醒的瞬间,想听见帐篷外的动静。
果然,没过片刻,帐篷帘被轻轻掀开一条缝,一只手伸了进来,手里拎着个水囊,壶身还带着点温热。“慢点喝。”苻蕊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他刚从噩梦里挣脱的神经。
赵珩接过水囊,指尖碰到她的手指,比水囊更暖些。他没抬头,对着水囊大口灌了几口,温水滑过喉咙,干涩的灼痛感缓解了不少。“谢……”
“不客气。”苻蕊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手缩了回去,帘缝也跟着合上,只留下一句,“我就在外面,再不舒服就喊我。”
赵珩握着还带余温的水囊,愣了很久。帐篷外的风声里,隐约传来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她大概是在外面点了堆小火,既能取暖,又能让他知道她还在。
他躺回毡垫上,却没了睡意。手指着水囊上粗糙的绳结,那是苻蕊打的结,她总爱打这种又紧又笨的结,说不容易散。以前他总笑她笨,编个花环都能扎到手,打个结也比别人费力气……
他突然想起苻蕊的妹妹,想起她说“在乱葬岗找到时,手里还攥着我给她编的草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原来她守在这里,不仅仅是出于善意,更是因为她懂这种失去的滋味,懂这种在噩梦里挣扎的煎熬。
从那天起,赵珩开始留意起帐篷外的动静。他发现苻蕊似乎总在傍晚时来,背篓里装着些草药,有时是安神草,有时是能驱蚊的艾草,默默地放在帐篷门口,从不敲门,放下就走。夜里守着的时候,她也不总待在一个地方,有时在左侧的石墩上坐着,有时在右侧的老树下站着,偶尔会听见她低声哼着什么调子,调子很怪,不像歌谣,倒像在数数,“一、二、三……”数到十,又从头开始。
他问过她一次:“夜里冷,怎么不在帐篷里待着?”
苻蕊正在给他晾晒草药,闻言笑了笑,把晒好的艾草收进布包:“我这人认床,换了地方睡不着。在外面待着自在,还能给你守着点动静,万一有羯族兵摸过来,我也好给你报个信。”
这话听着像借口,赵珩却没戳破。他知道,她是怕他再做噩梦时,身边连个递水的人都没有。
有天夜里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赵珩没做噩梦,却被这雨声吵得睡不着,翻来覆去了半晌,索性坐起身,想看看苻蕊还在不在。
他轻轻掀开一点帘角,借着雨夜里微弱的天光,看见苻蕊坐在树下的石头上,身上披着件粗麻布的蓑衣,怀里抱着根柴火,正低头往火堆里添柴。雨水顺着蓑衣的边缘往下滴,在她脚边积了一小滩水,可她像是没察觉,只是专注地护着火堆,不让雨水把火浇灭。
火光在雨雾里明明灭灭,映着她低头的侧脸,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落了层霜。
赵珩的心突然一揪。他想起苏婉以前也总这样,下雨的时候,会把家里的柴火一根根码好,生怕受潮。他当时总嫌她啰嗦,说她小题大做。可现在看着苻蕊,他突然懂了,这种看似多余的牵挂,其实是藏在心底最深的惦记。
他轻轻放下帘角,躺回毡垫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和偶尔的添柴声,第一次在没有噩梦的夜里,感觉到了安稳。
雨停的时候天快亮了,赵珩起来解手,看见苻蕊正收拾火堆的灰烬。她把还带着火星的木炭扒到一起,用土埋上,动作仔细得像在掩埋什么宝贝。“早。”赵珩走过去,递了块干粮给她,那是昨天烤的麦饼,还带着点温度。
苻蕊接过,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看你睡得沉,就没叫你。”她指了指埋好的火堆,“这下面的炭能焐热好一阵子,白天要是冷,你可以把脚伸过去暖暖。”
赵珩看着那堆被土埋住的炭火,心里暖烘烘的。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回帐篷里,拿出个小小的布包,递给苻蕊:“这个给你。”
苻蕊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碎银,还有一小包药膏。“这是……”
“我托人在镇上买的,”赵珩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听说这药膏治烫伤最好,你上次给我添柴,手被火星烫了个泡……”
苻蕊的手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那里确实有个浅浅的疤痕,是那天夜里添柴时不小心烫到的。她自己都快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得。“你有心了。”她把布包小心地收起来,眼里的笑意像雨后的阳光,亮得有些晃眼。
那天之后,帐篷外的守护依旧,只是多了些细碎的互动。赵珩会把白天猎到的兔子分一半给苻蕊,让她炖汤喝;苻蕊会把草药晒得更干些,用布包好放在他床头,说这样药效更好。
有一次,赵珩又做了噩梦,喊的不是“渴”,而是“婉婉”。喊完他就后悔了,恨不得钻到地缝里——他怎么能在苻蕊面前这么失态?
帐篷外安静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苻蕊己经走了,或者觉得他不可理喻。就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帘缝又被掀开,这次伸进来的不是水囊,而是一只握着木雕的手。
那是个小小的木雕,雕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眉眼弯弯,正踮着脚往树上挂花环。雕工不算精细,甚至有些粗糙,可眉眼间的神态,像极了苏婉。
“我听村里的老人说,把念想刻成木头,就能离得近点。”苻蕊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还有点笨拙的安慰,“我……我瞎雕的,你要是不喜欢,就扔了吧。”
赵珩的手指抚过木雕上粗糙的纹路,指尖传来木头的温热。他能想象出苻蕊拿着刻刀,一点一点雕琢的样子,她那双编草绳都会被勒红的手,握刻刀该有多费劲。
“喜欢。”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把木雕紧紧攥在手里,像握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很喜欢。”
帐篷外又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苻蕊低低的声音:“嗯,喜欢就好。”
那天之后,赵珩的噩梦渐渐少了。不是忘了苏婉,而是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夜里惊醒时,他不再只想着失去的痛苦,还会想起帐篷外的火光,想起带着余温的水囊,想起那个粗糙却珍贵的木雕。
他知道,苻蕊的守护,从来都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懂得。她懂他的痛,所以不追问,不劝慰,只是默默地陪着,用最笨的方式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在熬。
秋末的一个清晨,赵珩醒来时,发现帐篷外的剪影不见了。他心里一紧,冲出帐篷,却看见苻蕊正和几个妇人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晒粮食,她笑得眉眼弯弯,手里扬着木锨,金色的谷粒从她肩头落下,像撒了把星星。
“醒了?”苻蕊看见他,首起身冲他笑,“今天天气好,把去年的陈粮晒晒,够咱们过冬了。”
赵珩看着她额角的汗珠,看着她被谷粒染黄的指尖,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冰封的角落,悄悄融化了。他走过去,拿起另一把木锨:“我来帮你。”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带着秋收的暖意。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近处是谷粒滚动的沙沙声,赵珩挥动着木锨,动作从生疏到熟练,汗水浸湿了衣衫,却觉得浑身轻快。
他知道,苏婉不会回来了,噩梦或许还会偶尔造访。但他不再怕了。因为他明白,这世上的守护,从来都不止一种模样。有的刻在心里,有的,就藏在帐篷外那堆温暖的炭火里,藏在带着余温的水囊里,藏在那个笨拙却真诚的木雕里。
而这些守护,像秋日的阳光,一点一点,把他从冰冷的噩梦里,拉回了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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