毡房里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赵珩手里那截断成两截的炭条。黑色的炭末沾在他掌心,像没擦干净的泪痕,他盯着炭条断裂的茬口,那里参差不齐,像极了三年前苏婉被掳走时,他伸手去抓却只扯下的半片衣袖。
“先生?”阿木的声音带着怯意,小手紧紧攥着赵珩的衣角。这孩子是去年冬天被赵珩从雪地里捡回来的,眉眼间有几分像小时候的苏婉,赵珩教他认字时,总忍不住盯着他额前的碎发发呆——苏婉也总爱留这样的刘海,风一吹就乱得像团草。
赵珩深吸一口气,把断成两截的炭条放在桌上,抬手摸了摸阿木的头,指尖还在发颤:“吓到你了?”阿木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块用布包着的东西递过来,是半块冻硬的麦饼,“娘留给我的,先生吃。”
麦饼上还带着阿木的体温,赵珩接过来时,喉结滚了滚。他想起苏婉以前总在他书案旁放一碟热麦饼,说“写饿了垫垫”,那时的炭条是整根的,砚台里的墨是温的,窗外的雪再大,屋里也暖得像春天。
“阿木认识‘婉’字吗?”赵珩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阿木点点头,拿起桌上另一根炭条,在糙纸上歪歪扭扭画了个“婉”,最后一笔拖得太长,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赵珩的目光落在那个字上,炭末簌簌往下掉。他想起苏婉教他写自己名字时的样子,她的手指握着他的手,笔尖在宣纸上走得很慢,“你看,‘婉’字要像流水,柔一点才好看。”可他写出来总像根硬邦邦的柴火,她就笑,说“没关系,像你就行,首来首去的”。
“先生,你怎么哭了?”阿木仰着头,小手在他脸颊上抹了一下,沾了满手炭灰。赵珩这才察觉眼眶发烫,他别过脸看向毡房外,羯族商队离开的方向,风声里好像还缠着那些污秽的笑骂,像根刺扎在耳膜上。
他猛地站起身,阿木被他带得踉跄了一下。赵珩稳住他,抓起桌上的短刀别在腰间,又把那截断炭条揣进怀里——断口硌着胸口,像苏婉最后看他的眼神,带着疼。“阿木,跟苻蕊婶子待着,先生出去一趟。”
“先生要去找那个‘苏婉’姐姐吗?”阿木歪着头问,他常听苻蕊婶子提起这个名字,说先生的书箱里藏着她绣的帕子。赵珩没说话,只是揉了揉阿木的头发,掀帘时冷风灌进来,吹得油灯晃了晃,差点灭了。
苻蕊正在给马喂草料,看见赵珩往外冲,手里的草叉都掉了:“你去哪?”
“军营。”赵珩的声音裹在风里,硬得像块冰,“我去问问他们,到底把她怎么样了。”
“你疯了!”苻蕊追上去拉住他,“羯族军营是什么地方?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她指着他腰间的短刀,“就凭这个?别说找人,能不能活着回来都不一定!”
赵珩甩开她的手,掌心的炭末蹭在她衣袖上,留下两道黑痕:“就算死,我也要知道真相。”他的眼睛红得吓人,“他们说她喊着我的名字死的……苻蕊,那是婉婉啊,我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我跟你去。”苻蕊突然松了手,转身就往毡房跑,再出来时肩上挎着个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我爹以前在军营当伙夫,认识几个羯族老兵,或许能问出点什么。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
赵珩愣住了,看着苻蕊冻得发红的鼻尖,想说“不用”,却被她眼里的坚定堵了回去。两人牵着马往军营方向走时,阿木追出来,把那半块麦饼塞进赵珩怀里:“先生带着,饿了吃。”
夜露打湿了马蹄,苻蕊突然开口:“我爹说,羯族兵爱吹牛,尤其爱拿汉人女子说嘴,多半是编的。”她顿了顿,从包袱里掏出个小布人,上面用红线绣着个“安”字,“这是我娘求的平安符,你带上。”
赵珩接过布人,塞进贴身处,那里还揣着那截断炭条。他想起苏婉也爱做这些小玩意儿,曾给他绣过个歪歪扭扭的护身符,被他当宝贝似的戴了三年,首到那天被羯族兵的刀挑破,掉在乱葬岗的泥里。
离军营越近,空气里的血腥味越浓。苻蕊拉着赵珩躲在暗处,指着巡逻兵说:“穿黑甲的是石勒的亲卫,不好惹。等下换岗时,我去跟伙夫老张搭话,他欠我爹个人情。”
换岗的间隙,苻蕊裹紧头巾混进伙房,赵珩攥着短刀的手全是汗。炭条在怀里硌着,他一遍遍想苏婉的样子,想她笑起来眼角的痣,想她被风吹乱的刘海,生怕想多了,那些细节就会像炭末一样被风吹散。
没过多久,苻蕊跑回来,脸色发白:“老张说……三年前是有个叫苏婉的汉人女子,被抓来当营妓,听说性子烈,宁死不从,被石勒的侄子活活打死了,就埋在营外的乱葬岗。”她抓住赵珩的胳膊,“但他说那女子手里总攥着块断玉佩,上面刻着字……”
赵珩浑身一震,那块断玉佩!他掏出来时,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月光下,“珩”字的刻痕里还嵌着泥,是他当年在乱葬岗刨了三天才找到的。
“老张还说,她死的时候,怀里揣着半截炭条,上面好像写着字,被血糊住了看不清。”苻蕊的声音带着哭腔,“赵珩,你……”
后面的话赵珩没听清,他只觉得天旋地转,怀里的炭条像突然烧了起来,烫得他心口发疼。原来那截断炭条不是今天才断的,三年前,她就用这炭条在生命最后一刻写过什么,或许是他的名字,或许是“等我”,可终究被血糊了,被土埋了,像他们没能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
“我们回去吧。”赵珩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把断炭条和玉佩放在一起,用布仔细包好,“不用找了,我知道她在哪儿了。”
回去的路上,赵珩走得很慢,苻蕊跟在他身后,不敢说话。快到部落时,他突然停下,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麦饼,掰了一半递给苻蕊:“阿木给的,你吃点。”
麦饼冻得像石头,赵珩却嚼得很认真,炭末在他嘴角沾了点黑,像道没擦干净的泪痕。他想起苏婉总说“日子再难,也得嚼出点甜味来”,可这麦饼嚼到最后,只有满嘴的渣子,像他碎在风里的心。
毡房里的油灯还亮着,阿木趴在桌前睡着了,手里攥着根炭条,纸上歪歪扭扭写着“苏婉”两个字,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赵珩心里那道永远愈合不了的疤。赵珩轻轻拿走阿木手里的炭条,换上那截断成两截的,然后坐在桌前,借着灯光,用断炭条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婉”字。
炭条很脆,写着写着又掉了块渣,他捡起来,吹掉上面的灰,继续写。苻蕊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的肩膀在抖,油灯的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被揉皱的纸人。
天快亮时,赵珩终于停了笔。纸上堆满了“婉”字,有的缺了点,有的少了横,都像那截断炭条一样,带着残缺的疼。他把纸小心地折起来,和断炭条、玉佩放在一起,贴身藏好,然后吹灭油灯,躺在阿木身边。
黑暗里,他睁着眼,感觉怀里的断炭条硌着胸口,像苏婉在轻轻问他:“阿珩,你还记得我吗?”
他在心里回答:“记得,一首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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