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悠悠地盖下来,将破旧的土坯房罩得越来越暗。苻蕊端着陶碗推门进来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惊得屋角的老鼠“嗖”地窜进洞。
崔谌就坐在炕沿上,背对着门口,手里捏着半截烧黑的木炭,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炭尖在地上划了又划,乱糟糟的线条像团解不开的绳,最后重重戳在“羯”字上,留下个深黑的坑。
“哐当”一声,陶碗落在粗木桌上,热气混着羊汤的膻香猛地涌过来。苻蕊没看地上的字,只伸手将碗往他面前推了推,粗瓷碗沿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趁热喝,凉了就腥了。”
崔谌没回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们说明早要拆了村东的学堂,说……说汉人子弟不配识字。”木炭从他手里滑落,在地上滚了半圈,停在苻蕊的布鞋边。
苻蕊弯腰捡起木炭,随手扔到灶膛里,火星“噼啪”跳了两下。她蹲下身,从布包里掏出几本用树皮订成的册子,封面上用红土写着歪歪扭扭的“学”字。阿木的课本就放在最上面,第三页的“人”字被小手摸得发黑,边角卷成了波浪。
“我爹生前总说,”她用袖口擦了擦册子上的灰,声音轻得像落在汤面上的热气,“羯族兵营里有个小吏,天天拿鞭子信的汉人,后来自己写错军报,被将军砍了头。”她顿了顿,指尖抚过阿木写的“大”字,那横画歪得快掉下来,却透着股执拗的劲,“没本事的人才靠欺负人找乐子,真正厉害的,忙着学本事还来不及呢。”
羊汤在碗里轻轻晃,油花聚了又散。崔谌终于转过头,眼白上爬满红血丝,下巴上还沾着点灰,像个被欺负狠了的孩子:“可他们有刀啊……”
“刀能砍树,能割麦,偏要用来吓人,”苻蕊拿起阿木的课本,翻到画着小人的那页,“你看阿木画的这个,拿着木棍赶狼的,是不是比拿刀吓人的厉害?”画上的小人举着根比自己还高的木棍,旁边歪歪扭扭写着“打”,狼被画成了圆滚滚的样子,倒有点可爱。
崔谌盯着画看了半天,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哽咽:“画得真丑。”
“丑也比哭鼻子强。”苻蕊盛了勺羊汤递到他嘴边,“明天我去跟里正说,学堂拆了就挪到我家柴房,反正我爹留下的那些书,堆着也是落灰。”她眼里的光在昏暗中亮得很稳,“你忘了?去年你教阿木写‘天’字,他总把横画写在头顶上,现在不也写得好好的?”
羊汤的热气熏得人眼眶发烫,崔谌张嘴喝下那勺汤,膻味里混着点咸,是苻蕊偷偷多加的盐。他想起阿木今早举着课本跑过来,得意地指着“天”字说“崔大哥你看”,那横画端端正正的,像根稳稳的梁。
“柴房漏雨。”他嘟囔着,伸手去接碗,指尖碰到陶碗的热度,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我去捡些茅草堵上,”苻蕊把剩下的课本摞好,塞进炕洞旁边的木箱里,“你今晚就在这睡,阿木的铺盖还暖和着。”她站起身时,发梢扫过桌面,带起点羊汤的热气,“对了,昨天阿木说想学‘战’字,你教他的时候,别忘了告诉他,‘战’不光是拿刀,还得有心气。”
崔谌捧着碗,看着苻蕊把木箱锁好,钥匙塞进贴身的布袋里。昏黄的油灯下,她的侧脸很柔和,像他娘以前坐在灶台前的样子,明明没说什么豪言壮语,却让人觉得,就算天塌下来,也能找着块结实的瓦片挡一挡。
屋角的老鼠又探出头,被苻蕊瞪了一眼,赶紧缩了回去。羊汤在碗里冒着热气,崔谌喝着喝着,忽然觉得,那些拿着刀乱晃的,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至少,他们写不出阿木画的那只圆滚滚的狼,更教不会人,“天”字的横画该写在什么地方。
苻蕊坐在对面,低头缝补着阿木磨破的袖口,针脚密密的,像在织一张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坏东西,都挡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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