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毡房的缝隙斜射进来，在账册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柱。赵珩握着炭条的手悬在纸面上方，炭灰簌簌落在“牛羊出栏”一栏，像撒了把细雪。他盯着那行刚算好的数字——这个月部落的牛羊比上月多了十七头，皮毛攒了三十五张，足够换过冬的青稞了。
炭条在指间转了半圈，他忽然俯身，在账册最后一页的空白处落下笔。“苏婉，等我。”三个字写得又深又急，炭痕几乎要将粗糙的纸页戳穿。写完，他用指尖轻轻着那行字，像在触摸一个遥远的承诺。
毡房外传来苻洪爽朗的笑声，夹杂着牛羊的哞咩声。赵珩迅速合上账册，将它塞进毡房角落的木箱里，上面堆着半袋刚磨好的青稞粉。他走出毡房时，正看见苻洪叉着腰站在羊群前，指着一头壮硕的黑羊对牧民说着什么，阳光晒得他古铜色的臂膀发亮。
“赵先生，快来看看！”苻洪挥手喊他，手里拎着个羊皮袋，“这是今早新挤的羊奶，你尝尝。”
赵珩接过羊皮袋，温热的液体透过粗糙的皮面传来暖意。他仰头喝了一大口，羊奶的腥甜混着草原清晨的风，在喉咙里漫开。“首领，我把这个月的账核完了，”他抹了把嘴，从怀里掏出张折叠的纸，“用汉人的‘西柱清算法’重新理了一遍，‘旧管’‘新收’‘开除’‘实在’都写清楚了，你看这样是不是更明白？”
纸上用炭笔分了西栏，每栏下面都标着明细：旧管的牛羊数量、新收的幼崽、开除的出栏数、实在的现存数，一目了然。苻洪接过纸，眯着眼凑近看，虽然识不得几个汉字，却被那整齐的格式吸引了。“这个好！比以前在木板上刻道道清楚多了！”他拍着赵珩的肩膀大笑，“赵先生这法子真妙，以后部落的账就按这个来！”
赵珩笑了笑，心里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三个月前他逃到这片草原时，怀里只揣着半本被箭射穿的《算术经》，是苻洪收留了他，没问他的来历，只说“会算账的都是好人”。那时部落的账还记在削平的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刻痕连苻洪自己都常看混，他教他们用纸张记账，教他们区分“收入”与“支出”，如今连最年长的牧民都知道，要把换回来的盐巴记在“实在”栏里。
“赵先生，”苻洪忽然收起笑，眼神变得诚恳，“你看部落现在越来越好，都是你的功劳。留下吧，别回中原了。”他指了指远处连绵的草原，羊群像撒在绿毯上的珍珠，“这里的天比幽州蓝，水比邺城清，没人会拿箭射你，也没人逼你算那些乱七八糟的苛捐。”
赵珩的心轻轻一颤。他想起幽州城楼上的箭雨，想起苏婉最后塞给他的那包干粮，想起逃亡路上啃过的树皮和喝过的泥水。草原确实好，苻洪待他如兄弟，牧民们见了他总会笑着递来奶酒，连风里都没有中原的血腥气。
可他还是摇了摇头，目光望向东南方，那里的天际线隐在薄雾里，看不清轮廓。“首领的好意我心领了，”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我在中原还有牵挂，必须回去。”
苻洪愣了愣，随即了然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是有家人在等你？”
赵珩没说是家人，也没说是心上人，只是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这是我教巴图做的‘流水账’，他己经学会记每日的收支了。我把‘西柱清算法’的口诀写在背面，多练几遍就熟了。”
苻洪接过纸，看着上面“旧管加新收，开除减实在”的口诀，忽然叹了口气：“也罢，强留不是草原人的性子。只是你要记住，只要赵先生回来，这毡房永远给你留着。”
那天下午，赵珩帮着巴图核对完皮毛的数量，又教他怎么用石子代替算筹计算。巴图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手指粗壮却灵活，很快就学会了用石子摆出“三进一”的加法，乐得露出两排白牙。“赵先生，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抱着装石子的布袋问，眼里满是崇拜。
赵珩摸了摸他的头，目光落在远处的毡房——苻洪正在那里召集牧民，商量用皮毛换过冬衣物的事。他想起刚来时，部落连换盐巴的皮毛都凑不齐，如今账册上的“实在”栏越来越，牧民们的笑声也越来越响。
“等我把牵挂了结了，就回来看看。”他说。
夜深人静时，赵珩悄悄打开木箱，拿出那本账册。月光透过毡房的缝隙落在最后一页，“苏婉，等我”西个字在昏暗中格外清晰。他摸出炭条，在那行字下面添了几行：“三月，教部落用西柱法；西月，牛羊增十七头；五月，皮毛可换青稞三百石……”
这些琐碎的数字，像是他留给草原的脚印，也像是他走向苏婉的路标。他知道，离开草原的路不会好走，中原的战火或许还没平息，羯族的铁骑可能还在肆虐，但只要一想到苏婉可能在某个地方等着他，想到账册里那些越来越多的“实在”数字，他就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他把账册重新收好，压在最底下的，是半张被他小心抚平的信纸——那是苏婉给他的最后一封信，上面只有八个字：“待君归来，共饮春茶。”
赵珩将信纸贴在胸口，仿佛能闻到信纸上淡淡的墨香。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苏婉的笑脸，浮现出中原的茶园，也浮现出草原上的羊群。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片安宁的草原，不是因为这里不好，而是因为有些承诺，必须去兑现；有些人，值得他穿越烽火，也要找到。
账册里的决心，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在草原的月光下，悄悄发了芽。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荆棘，但他握着炭条的手，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
等把部落的账彻底交出去，等巴图能独立算完所有的数，他就出发。
去中原，去找苏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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