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赵珩的毡帽上簌簌作响。他勒住马缰，最后望了一眼身后的部落——毡房像散落的白色贝壳，羊群在远处的坡上啃着秋草，苻洪的身影还立在部落门口，像根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木桩。
行囊里的皮袄硌着后背，粗砺的牛皮外罩下，是苻蕊连夜缝的羊毛里子。指尖划过领口时，还能摸到一点温热的痕迹，像是她昨夜捻线时，指尖的温度浸在了羊毛里。赵珩扯了扯缰绳，马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地上刨出浅坑，仿佛也在留恋这片草原。
“襄国不比部落，”苻洪的声音还在耳边打转，那袋风干的羊肉被他塞进怀里时，力道重得像要把情意都砸进骨血里，“羯族人的规矩大，凡事多忍着点。实在熬不住了……”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就往回跑，部落的毡房永远给你留着。”
赵珩摸了摸怀里的羊肉干，硬得能硌出牙，却带着阳光晒透的咸香。他想起三个月前，自己浑身是血倒在沙地里，是苻洪用马奶酒清洗他的箭伤，粗粝的手掌按住他发抖的肩膀说“别怕”。那时他以为自己活不成了，是这片草原，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走了。”赵珩对着部落的方向低声说，调转马头。
刚走出没半里地，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草叶被踩碎的窸窣声。“赵珩！”苻蕊的声音带着喘息，像被风刮断的丝线。
他勒住马回头，看见她提着裙摆往这边跑，胭脂红的裙摆扫过枯黄的草尖，像朵在风中颠簸的山丹丹花。发梢被风吹得散乱，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手里紧紧攥着个东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怎么追来了？”赵珩翻身下马，迎上去时，闻到她身上带着的鞣制羊毛的涩味，那是她昨夜守在鞣制坊，为了让皮袄更耐穿，特意多浸了两遍鞣剂。
苻蕊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是张羊皮地图，边缘被磨得发毛，显然是翻看过无数次。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手，凉得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却带着点微颤，像秋风里的草叶。
“石勒的军营在襄国西营，”她的声音发颤，目光落在地图上，不敢看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角，把粗布都抠出了毛边，“这是去年冬天，牧民赶羊踩出来的近路，从黑风口穿过去，能少走三天。”
赵珩展开地图，羊皮的腥气混着点淡淡的草药味——是苻蕊总带在身上的止血草，大概是她夜里缝补时，不小心蹭上去的。地图上用朱砂画着弯弯曲曲的路线，绕开了三个标着“羯”字的关卡，最边缘处，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圆圈不圆，光芒却画得又长又散，像极了她平日里笑起来时，眼里炸开的光。
“你……”赵珩想说句谢谢，话到嘴边却卡住了。他看见苻蕊的睫毛上沾着什么，亮晶晶的，被风一吹，顺着脸颊滚了下来，砸在地图的“黑风口”三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浅痕。
“别看。”她猛地别过脸，抬手抹了把脸，袖口蹭过眼角时，动作重得像在擦一块顽固的污渍，“快走，再晚，就赶不上那支往襄国送奴隶的队伍了。”
赵珩知道她指的是哪支队伍。昨天商队带来消息，石勒要往襄国押送一批汉人奴隶，其中或许就有苏婉。他必须混进押送队伍的杂役里，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襄国——那是羯族的重镇，没有路引，汉人根本进不了城门。
“我……”他还想说些什么，比如“等我找到苏婉，一定回来”，或者“阿木的‘水’字还没教完”。
苻蕊却突然推了他一把，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走啊！”她的声音拔高了些，尾音却在发抖，“难道要让婉婉姐姐在襄国等着吗？”
赵珩被她推得后退半步，看着她通红的眼眶——那颜色比山丹丹花还艳，是草原上最烈的颜色，却藏着比溪水还软的情意。他把地图仔细折好，塞进贴身的布袋里，和那半张苏婉写的信放在一起。
“照顾好阿木。”他翻身上马，声音有些哑。
“知道。”苻蕊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他的‘火’字快学会了，说等你回来，要写满一整张羊皮。”
赵珩没再说话，双腿一夹马腹。马嘶鸣一声，朝着山口跑去。风灌进他的衣襟，带着草原的沙砾和草木的气息，他却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会看见苻蕊还站在原地，像根被遗忘在风中的木桩；怕看见她眼里的泪，把那片刚抽芽的希望都打湿。
跑出很远，风里突然传来一句很轻的话，像片羽毛落在他的心上——
“找到她……也别忘了回来看看。”
赵珩的喉结滚了滚，抬手摸了摸怀里的羊皮地图。那上面的太阳虽然歪歪扭扭，却暖得像团火。他知道，苻蕊画这个太阳时，一定是笑着的，像每次他教孩子们写完一个新字时，她站在毡房门口，眼里盛着的光。
马穿过山口时，两侧的山壁投下浓重的阴影，把草原的阳光挡在了身后。赵珩摸了摸行囊里的皮袄，羊毛的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驱散了山风的寒凉。他知道，这一路不会好走，襄国的城墙比草原的山口更冷，石勒的刀比草原的风更烈。
但他怀里有地图，有皮袄，有风干的羊肉，还有那句被风送来的话。这些东西，比任何铠甲都结实，能让他在羯族的地界里，走得更稳些。
他会找到苏婉，也会回来。回来教阿木写“火”字，看苻蕊用那半截断炭，把地图上的太阳画得更圆些。
山口的风越来越大，赵珩挺首脊背，朝着襄国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的草原渐渐缩成一团模糊的绿，而他怀里的地图，却在心里铺成了一条路，通往襄国，也通往回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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