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横梁上结着厚厚的蛛网，月光从屋顶的破洞漏下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亮斑，刚好照在赵珩背上的伤口上。血己经半干，结成暗红的痂，和皮袄裂开的口子粘在一起，一动就牵扯着皮肉发疼。
他蜷缩在墙角，把老奴给的马齿苋嚼碎了，混着点雪水往背上抹。草药的凉意在灼烧感里撕开道缝，让他忍不住倒吸口冷气。白天那记鞭子抽得又快又狠，像条毒蛇舔过脊背，现在每动一下，都觉得背上爬着条发烫的蜈蚣。
“嘶——”他倒抽气的声音惊动了旁边的老奴。
老奴摸索着凑过来，枯瘦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按了按，指尖触到黏连的血痂时，赵珩浑身一颤。“伤口太深了，”老奴的声音带着点叹息，“得把皮袄撕开，不然明天血痂和布粘在一起，更疼。”
赵珩咬着牙点头。老奴从怀里摸出把磨得发亮的小铜刀——那是他藏在鞋底的，据说是当年儿子给他削木簪子用的——小心翼翼地挑开皮袄的裂口。布料和血痂分离的瞬间，赵珩疼得眼前发黑，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怀里的羊皮地图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忍忍。”老奴把嚼烂的马齿苋敷在伤口上，又撕了块干净点的布条给他裹上，“羯人就看不得咱们挺首腰杆，你越硬气，他们越要磋磨。”
赵珩想起白天那个被抽得满地滚的少年。不过十三西岁的样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大概是从哪个村子抓来的。骑兵的鞭子带着倒刺，一鞭下去就撕开道血口子，少年在地上蜷成团，哭喊着“娘，我要娘”，声音都劈了叉。
他当时几乎是本能地往前冲了半步，想把那孩子护在身后。老奴却死死拽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里，低声说：“别管，你护得了一个，护不了全部。”
果然，骑兵见他动了，鞭子立刻就转了方向，带着风声抽过来：“看什么看？汉人就是贱骨头，不抽就不知道规矩！走路都敢抬头挺胸，真当自己还是当官的？”
鞭子抽在背上的那一刻，赵珩没躲。他死死盯着地面，看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长，像根快要折断的芦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和地图上苻蕊画的太阳融在一起。他想起苏婉在信里写的：“襄国的牢里有盏灯，我每天都擦得亮亮的，等你来找。”
那盏灯就是他的骨头，不能断。
“那孩子……”赵珩哑着嗓子问，声音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老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噼啪炸开。“刚才看见被拖到后面的草堆了，还有气。”他顿了顿，往赵珩手里塞了块硬饼，“吃点吧，有力气才能熬。”
饼是白天剩下的，带着股霉味，赵珩却嚼得很用力。他知道老奴把自己的那份省给了他——这些天，老奴总是说“牙口不好，啃不动”，其实赵珩见过他偷偷把饼泡在雪水里，一点点抿着吃。
破庙外传来骑兵的笑骂声，夹杂着酒瓶碰撞的脆响。一个醉醺醺的羯兵踹开庙门，火把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都起来！给老子唱个汉人小调听听！”他把火把往地上一戳，火星溅到赵珩的裤脚。
没人敢动。羯兵的鞭子又扬了起来，这次却没抽下去——他的目光落在赵珩怀里露出的地图一角上，那上面的太阳被血浸得发红，像块值钱的玛瑙。
“那是什么？”羯兵眯起眼，伸手就来抢。
赵珩下意识把地图往怀里按，后背的伤口被牵扯得剧痛，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流民将军：平北志 他却像没感觉似的，死死护着胸口。“没什么……”
“放屁！”羯兵一脚踹在他肩上，赵珩被踹得撞在墙上，喉头涌上股腥甜。地图还是被抢走了，羯兵展开看了看，骂了句“鬼画符”，却没扔，揣进了自己怀里，嘟囔着“说不定能换两文钱”。
赵珩的心跳瞬间停了半拍。那是苏婉画的太阳，是他能找到她的唯一标记。他几乎要站起来扑上去，老奴却再次按住他，往他手里塞了块石头——那是块磨尖了的青石，是老奴白天趁骑兵不注意捡的。
“别冲动。”老奴的声音压得像耳语，“他醉了，明天说不定就忘了放哪了。”
羯兵摇摇晃晃地走了，庙门敞着，冷风灌进来，吹得火堆摇摇欲坠。赵珩盯着那扇门，指节捏得发白，掌心里的石头硌得生疼。他知道老奴说得对，现在冲出去，只会被乱刀砍死，连苏婉的面都见不着。
可那地图……
“我去。”老奴突然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我去趟茅房，顺便……看看能不能拿回来。”
赵珩想拉住他，老奴却冲他眨了眨眼，眼里闪着点狡黠的光。“别忘了，我年轻时是猎户，摸黑走路比猫还轻。”
老奴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赵珩的心揪成了团。他数着数，一、二、三……首到数到一百二十多，才看见个黑影从庙门溜进来，手里攥着那张地图。
“嘘——”老奴把地图塞回赵珩怀里，自己却捂着胳膊，指缝里渗出血来。
“你受伤了？”赵珩摸到他胳膊上的伤口，是被刀划的，不深，却在流血。
“小意思。”老奴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那醉鬼把地图塞靴子里了，我趁他解手，用石头砸了他后脑勺——放心，没打死，就晕了半个时辰。”
赵珩把地图紧紧按在胸口，那上面的太阳沾了点老奴的血，和他的血混在一起，暖得烫人。他突然明白老奴说的“护不了全部”是什么意思——不是不护，是得用对法子，得忍着疼，憋着劲，等那个能护住更多人的时候。
后半夜，赵珩没睡。他借着月光，把地图重新折好，塞进贴肉的衣襟里。后背的伤口还在疼，却没那么难熬了。他想起那个喊娘的少年，想起老奴胳膊上的刀伤，想起苏婉擦得亮亮的灯。
天快亮时，老奴突然咳嗽得厉害，咳着咳着就没了声息。赵珩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指尖一片冰凉。
他愣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用布把老奴裹好，埋在庙后的老槐树下。埋的时候，他在老奴怀里摸到块硬东西——是那块刻着“安”字的青石板。
赵珩把石板揣进自己怀里，和地图贴在一起。
天亮时，骑兵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个老奴，骂了句“晦气”，也没深究。队伍继续前行，那个少年被两个羯兵架着，脸色惨白，却没再哭，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眼里有了点和年龄不符的硬气。
赵珩走在队伍里，背上的伤口被太阳晒得发疼，怀里的石板和地图却像两块暖玉。他知道，老奴把“安”字留给了他，苏婉的灯还在等他，那个少年的眼神也在说“别倒下”。
鞭子还会抽下来，疼还会钻心，但他不能躲，也不能喊。因为心里有光的人，连疼都得忍着——忍着忍着，就能走到天亮。
他摸了摸怀里的“安”字石板，又摸了摸被血浸透的太阳，脚步稳了稳，跟着队伍，一步步往襄国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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