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国的城墙在远处泛着灰冷的光，像块浸了血的巨石。赵珩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前走，铁链磨过手腕的伤口，血己经半干，结成暗红的痂，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骨头疼。离城门只剩一箭之地时，羯族兵突然吹起了号角，队伍猛地停下，像条被拦腰斩断的蛇。
“都给老子站好！”小头目勒住马缰，皮鞭在手里甩得啪啪响，“西营要清点人数，识文断字的往前站！”
奴隶们面面相觑，没人敢动。识文断字在这时不是体面，是招灾惹祸的根由——上个月就有个会写隶书的老秀才，被羯兵逼着给他们写家信，写完就被当成“没用的废物”拖去填了护城河。
赵珩的心跳得像擂鼓。他下意识往人群后缩了缩，后背却撞上了老石蜷着的胳膊。老石用没断的右手悄悄推了他一把，低声说：“去。”
“可是……”
“账房里有名册。”老石的声音压得像耳语，左手蜷着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指向西营的方向，“想找她，就得进去。”
赵珩咬了咬牙。他想起苻蕊地图上那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想起阿翠弟弟塞给他的半截银簪，想起老陈头染血的《论语》。这些念想像根绳子，勒得他喉咙发紧。他深吸一口气，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我会算账。”
小头目眼睛一亮，拍马过来，皮靴踩着他的肩膀把他踹到前面：“算错一个数，就把你舌头割了下酒！”
赵珩没敢抬头，任由两个羯兵架着他往账房走。路过女奴队伍时，他飞快地扫了一眼，没有双丫髻，没有沾着茶渍的裙摆，心一点点往下沉。
账房是间破败的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墙上用炭笔写满了歪歪扭扭的数字，“死”字被画成个叉，旁边标着“喂狗”“填河”“病毙”，像幅恶鬼画的符咒。羯族文书叼着草根，把一把算筹扔在他面前，算筹上还沾着发黑的血迹。
“把这月死了的划掉，”文书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指着堆在桌角的名册，“再算算还剩多少口粮。算不明白，看见外面那口井了吗？”
赵珩拿起名册的手在抖。纸页粗糙得像砂纸，上面的名字用朱笔写着，笔画歪得快认不出，却个个都带着温度——每个名字背后都是活生生的人，是爹娘的儿子，是孩子的娘，是某个像苏婉一样等着人来接的姑娘。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算筹。算筹的棱角硌着掌心的伤口，疼得他清醒。第一个划掉的名字叫“李二狗”，旁边标着“逃，被射死”；第二个是“王婆子”，写着“老，无用”；第三个……
一页页翻，一个个划。朱笔的名字在他眼前晃，像无数张哭嚎的脸。他想起草原上阿木用羊骨刻的“人”字，想起苻蕊教孩子们写“山”时说“人要像山一样站得首”，可这些名字，连站着的资格都被剥夺了。
“快点！”文书不耐烦地踹了桌腿一脚，名册滑到地上，散开的那页正好是女奴册。
赵珩慌忙去捡，指尖触到纸页的瞬间，突然僵住。
“苏婉”两个字躺在纸页中间，用墨笔写的，笔画娟秀，像她总爱写的小楷。旁边标着“病，三月初七入营”，下面用朱笔打了个勾，写着“未死”。
这两个字像道惊雷，在他脑子里炸开，震得他耳鸣。他仿佛看见苏婉蹲在茶园里，指尖捏着茶芽，笑起来时眼角有颗小小的痣；看见她把写满字的信塞进他怀里，信纸带着她袖口的皂角香；看见她站在月光下，说“等你回来”。
“发什么愣？”文书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拽起来，“是不是不会算？”
赵珩猛地回过神，嘴里尝到血腥味——不知何时咬破了嘴唇。他死死攥着那页纸，指节泛白，算筹从手里滑落，在地上滚了半圈，停在“死”字旁边。
“没……没有。”他把名册按在桌上，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他拿起算筹，手抖得更厉害了，却一笔一划地算着，把“苏婉”两个字牢牢记在心里，记在那道被烙铁烫出的“奴”字旁边。
口粮还剩三百二十七石，死了西十五人，活着的还有二百一十三。数字冰冷，像账房外的风。赵珩把结果报给文书时，声音还在发颤，却带着种死里逃生的坚定。
文书核对完，把名册扔回给他：“以后你就在这待着，每天卯时上工，酉时收工，敢偷懒……”
“不敢。”赵珩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伤口，用疼痛提醒自己这不是梦——苏婉还活着，就在这西营里。
走出账房时，夕阳正把城墙染成金红色。赵珩望着女奴营的方向，那里炊烟袅袅，像极了苏婉家乡的样子。他摸了摸怀里的银簪，簪头的尖刺硌着胸口，和“苏婉”两个字一起，烫得他心口发疼。
老石还在队伍里等着，看见他出来，蜷着的左手悄悄竖了个大拇指。赵珩冲他点了点头，眼里有了泪光，却笑着。
他知道，账房里的数字还会增加，“死”字还会被画成更多的叉。但只要苏婉的名字还在，只要那两个字没被朱笔勾掉，他就有理由在这地狱里撑下去——用账本换活路，用隐忍等重逢。
晚风掀起他的衣角，吹过肩胛骨上的“奴”字烙印，竟有了点暖意。赵珩握紧算筹，往账房走去。明天卯时，他要早点来，或许能在名册的夹缝里，找到苏婉更详细的踪迹。
毕竟，她还活着，他也还活着。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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