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栏上的锈迹蹭在赵珩的袖口，留下一道暗褐色的印子。他攥着那本被汗水浸得发潮的名册，指尖在“女奴营”三个字上反复，指腹的茧子几乎要将纸面磨破。羯族兵挎着弯刀跟在身后，靴底碾过碎石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着他的后背，“快点算，耽误了饷银发放，仔细你的皮！”
赵珩佝偻着背，做出核对人数的样子，目光却像挣脱了缰绳的马，在铁栏后的阴影里疯狂冲撞。女奴们的身影一排排压过来，像被暴雨打蔫的芦苇——有人低着头，枯瘦的手指机械地搓着麻绳，麻线在掌心勒出红痕；有人靠着栅栏，眼窝陷成两个黑洞，连睫毛都掉光了；还有个怀抱着婴儿的妇人，正用干裂的嘴唇舔着孩子皲裂的脸颊，那孩子瘦得只剩皮包骨，哭声细得像蚊子哼。
空气里飘着一股酸馊味，混杂着汗臭和草药渣的气息。赵珩的喉咙发紧，他想起苏婉以前总爱用皂角洗手，洗得指甲缝里都带着清香，那时她总笑话他手粗，说“将来握笔都嫌硌得慌”。可现在，他的手比谁都粗，掌心的茧子能磨断麻线，却连在名册上写下她名字的勇气都没有——羯族兵说过，女奴营的名册三天一换，凡是被圈上红圈的，要么送去殉葬，要么就卖给关外的马匪。
“磨蹭什么！”羯族兵的弯刀柄狠狠撞在赵珩后颈，他踉跄着往前扑，名册摔在地上，散开的纸页像受惊的鸟。他慌忙去捡，指腹扫过一张泛黄的纸，上面“苏婉”两个字被人用墨点涂过，隐约能看见底下露出的“月”字——那是他当年为她刻在木簪上的小名，她总说这字像个圆滚滚的月亮，好看。
就在这时，铁栏那头，一个正在搓麻绳的姑娘猛地抬起头。
赵珩的呼吸瞬间卡住了。
她太瘦了，下巴尖得像块磨尖的石头，颧骨高高凸起，把眼睛衬得格外大。可那双眼睛，赵珩绝不会认错——以前总含着笑，看他算错账时会弯成月牙，此刻却蒙着一层灰，像落了雪的湖面。最醒目的是她额角，一道新鲜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太阳穴，结着暗红的痂，想必是被鞭子抽的。
她的麻线掉在地上，线轴滚到铁栏边，停在赵珩脚前。西目相对的刹那，姑娘的嘴唇哆嗦着，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的喉咙，好半天才挤出两个无声的字。赵珩读懂了，那是“阿珩”。
是她！真的是她！
赵珩的眼眶“轰”地烧起来，眼泪像决堤的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沾满尘土的名册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他想扑过去抓住铁栏，想喊她的名字，想告诉她自己找了她整整半年，可羯族兵的靴子就在旁边，靴尖闪着冷光。他只能死死咬住嘴唇，首到尝到血腥味，才强迫自己低下头，假装去捡线轴。
手指触到线轴的瞬间，他飞快地用算筹在地上画了个小小的“月”字。那是他们的暗号，当年在私塾念书，先生让默写诗词，他总把“明月松间照”写成“明玥松间照”，就为了藏她的小名，被先生用戒尺打了手心，她在窗外冲他挤眼睛，手里举着块画着月亮的糖糕。
铁栏那头，苏婉的眼泪“啪嗒”掉在麻线上，水珠顺着麻线往下爬，在尘埃里洇开一小片湿痕。她的手指突然加快了搓麻绳的速度，麻线在指间绕出一个复杂的结——那是他教她的“平安结”，说是战乱时见了这个结，就知道对方还活着。
“还查不查？”羯族兵不耐烦地踢了踢铁栏，铁锈簌簌往下掉。赵珩赶紧把名册拢起来，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查……查完了，人数对得上。”
他倒退着往外走，眼睛却像生了根，死死粘在苏婉身上。她还在搓那个平安结，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结打得歪歪扭扭，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走到营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看见苏婉正把那个平安结往栅栏缝里塞，结上还缠着根头发——那是她以前总爱编在他辫子上的，乌黑油亮，如今却枯得像根草。
赵珩的心像被狠狠剜了一下，他飞快地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假装掉在地上，用脚往铁栏边勾了勾。那是半块被体温焐软的麦芽糖，是昨天老石偷偷塞给他的，说“含着甜”。
羯族兵催得紧，他只能转身就走，后背的衣服被冷汗浸透。走出老远，他仿佛还能听见麻线穿过苏婉指缝的声音，还能看见她额角的疤痕在夕阳下泛着红，像朵被踩碎了还在流血的花。
回到账房，赵珩把名册摔在桌上，双手撑着桌沿大口喘气。桌角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晃，在墙上投下他扭曲的影子，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兽。他摸出怀里的平安结——不知何时，苏婉竟把它塞到了他袖管里，结上的头发扎得他手心发痒。
他把脸埋进臂弯，肩膀剧烈地颤抖。原来找到她，比找不到更让人难受——隔着一道铁栏，他看得见她的疤，却摸不到她的脸；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却不敢让她听见一声应答。
窗外的风呜咽着，像无数人在哭。赵珩握紧平安结，指甲深深掐进结里，在心里一遍遍地说：等着我，苏婉，等着我把你从这铁栏后接出来。哪怕用我的命换，也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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