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库的火把噼啪作响，将赵珩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壁上，忽明忽暗，像尊沉默的石像。他手里攥着支长矛，铁尖在火光下泛着冷光，矛杆上的木纹被磨得发亮——这是他第三次擦拭这支矛了，明明早己清点完毕，却迟迟不肯离开。
角落里堆着成山的兵器，长矛、短剑、弓箭，还有刚锻造好的甲胄，冰冷的金属气息混着火油味，压得人喘不过气。赵珩的指尖划过矛尖，突然想起苏婉上次隔着栅栏看他的眼神，像只受惊的鹿，却在他说“会带你走”时，眼里猛地燃起团火。
“还愣着干什么？”小头目踹了踹他的腿，“清点完了就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
赵珩没吭声，扛起最后一箱箭簇往外走。经过兵器库门口时，冷风灌进领口，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里藏着块磨得锋利的羊骨片，边缘被他用石头打磨了三天，刃口能轻易划开皮肉。
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像样的“武器”。昨天宰羊时，他盯着灶台上的羊骨发愣，屠夫打趣说“赵文书还想啃骨头？”，他没笑，只默默把羊骨揣进怀里，夜里就着月光磨了半宿。
亥时的梆子刚敲过，赵珩借着巡营的机会绕到女奴营后墙。铁栅栏上的尖刺在月光下闪着寒光，他轻轻敲了三下——笃，笃笃。
栅栏后很快传来回应，也是三下，轻得像风吹动树叶。
“是我。”赵珩压低声音，眼睛紧紧盯着栅栏的缝隙。
苏婉的脸慢慢凑了过来，半边脸浸在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她瘦了太多，颧骨都突了出来，嘴唇干裂，却在看见他时，悄悄弯了弯。
“他们没怀疑你吧？”她的声音带着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没有，小头目只当我是磨蹭。”赵珩从栅栏缝里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麦饼，还有点盐。”
苏婉接过去时，指尖碰到他的手，像触到炭火似的缩了缩，却又很快按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个虚弱的人。“你……”她咬着唇，想问什么，最终只化作句，“自己当心。”
赵珩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粗糙磨得她指尖发烫。“我给你带了个东西。”他从怀里掏出那块羊骨片，借着月光能看见刃口的寒光，“明天子时，粮仓后墙见。用这个，能割开铁链。”
苏婉的手指抖了抖，接过骨片时，骨尖硌得手心生疼，她却攥得更紧，像握住了块烧红的烙铁。“这是……”
“羊骨削的，够锋利。”赵珩的拇指蹭过她的指节，那里有道新的伤口，是白天搓麻绳磨的，“粮仓后墙有处砖缝松了，能撬开。你到了就等着，我去接你。”
苏婉没说话，只是用力点头，眼眶在月光下亮晶晶的。赵珩看着她，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年城破，叛军的刀劈向她时，他也是这样，把她护在身后，手里攥着把生锈的菜刀，对着那些面目狰狞的兵卒喊“别怕”。
那时她才八岁，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红袄，躲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簌簌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兽。
“还记得吗？”赵珩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卷走，“你当时抓着我的衣角，说‘阿珩哥，我怕’。”
苏婉的睫毛颤了颤，有什么冰凉的东西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栅栏上，洇出个小小的深色圆点。“记得。”她哽咽着说，“你说‘有我在’。”
“对，有我在。”赵珩重复着这句话，像在起誓，“明天也一样。”
他松开她的手时，指尖沾了点湿意，不知是她的泪，还是夜里的露水。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响动，是她在用指甲划栅栏，一下，两下，像在数着剩下的时间。
回到营房，赵珩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却毫无睡意。他摸出藏在枕下的铁尺——那是他从兵器库“借”来的，比骨片更结实，明天用它撬砖缝正好。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拼出块方形的亮斑，像块被切割的银箔。
他想起苏婉攥着骨片的样子，想起她掌心的伤口，想起她眼里那团不肯熄灭的火。突然觉得，这漫漫长夜，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子时的梆子敲响时，赵珩己经站在粮仓后墙下。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麦香，是白天晾晒的新麦，混着泥土的腥气，格外清新。他按了按腰间的铁尺，又摸了摸怀里的麦饼——给她留的，等她出来，一定要让她趁热吃。
墙那头传来轻响，是砖块松动的声音。赵珩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握紧铁尺贴墙站着，眼睛死死盯着那处松动的砖缝。
“阿珩？”苏婉的声音带着点抖，像刚学飞的雏鸟。
“我在。”
砖缝越来越大，露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手里攥着那块羊骨片，骨尖闪着冷光。赵珩赶紧伸手过去，指尖刚碰到她的指尖，就被她紧紧抓住，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慢点，别急。”他轻声说着，用铁尺插进砖缝，用力一撬。
“哗啦”一声，几块砖掉了下来，露出个刚好能过人的洞口。苏婉钻出来时，头发上沾着灰尘，衣服被划破了好几处，却笑得灿烂，像刚从泥土里钻出的嫩芽。
“跑！”赵珩拉住她的手，转身就往树林里冲。
身后传来守卫的叫喊声，火把的光越来越近，还有铁器碰撞的脆响。赵珩攥着苏婉的手，跑得飞快，夜风灌进喉咙，像吞了把刀子，却一点也不觉得疼。
苏婉的笑声混在风里，清脆得像银铃，手里的羊骨片随着奔跑的动作，在月光下划出细碎的光。
“阿珩！”她边跑边喊，声音里满是挣脱束缚的快活，“我们真的逃出来了！”
“嗯！”赵珩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在夜色里闪着光，比任何时候都亮。
他想起她说过，最想去看海。等甩开追兵，他就带她往东边跑，一首跑到海边，让她看看真正的浪涛，听听潮水拍打礁石的声音——那声音，一定比兵器库的铁矛更响亮，比栅栏的缝隙更宽广。
黎明前的黑暗最深沉，却也最适合孕育新生。赵珩握紧苏婉的手，在树林里奋力奔跑，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为他们伴奏，又像在倒数——倒数着黎明的到来，倒数着属于他们的、崭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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