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眼即至。戌时的醉月楼，华灯初上，丝竹管弦之声靡靡，比往日更添几分浮华喧嚣。沈清辞依旧是一身低调的男装打扮，戴着帷帽，在碧珠的陪同下，再次踏入了这座京城最负盛名的风月之地。心境却与上次来时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叛逆的畅快，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审慎与博弈的紧张。
望月阁内，容渊早己等候在此。他今日穿着一身更为招摇的绛红色锦袍，玉带缠腰，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只夜光杯，桃花眼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潋滟多情，见到沈清辞进来，他唇角一勾，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沈‘公子’，真是守时。”他刻意加重了“公子”二字，语气带着惯有的戏谑。
沈清辞摘下帷帽，露出清丽沉静的面容，在他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容公子，闲话少叙，我的‘诚意’在此。”她将一张提前备好的清单推至容渊面前，上面罗列了几样她凭借前世记忆和今生打听所得的、关于江南盐税账目可能存在纰漏的几条模糊线索，以及一处可能藏有前朝机关大师手札的疑似地点。这些东西，足以显示她的价值，却又不会立刻暴露她的底牌。
容渊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清单，桃花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用折扇轻轻敲着掌心：“啧，沈小姐果然……总能给人惊喜。这些‘诚意’，倒是够分量谈谈了。”他正要继续说什么，望月阁的门却被再次推开。
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出现在门口，伴随着一股清冽的、仿佛能驱散这满室靡靡之香的气息。
是萧琢。
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在此处见到沈清辞，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今日未着戎装，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却比这满楼华彩更引人注目。冷峻的眉眼，紧抿的薄唇，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凛然气场，与这醉月楼的氛围格格不入。
“哟，琢兄，你可算来了！”容渊仿佛早己料到，笑嘻嘻地招呼，“快来快来，正说到关键处呢！”
萧琢走了进来，目光在沈清辞身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便在容渊身侧的位置坐下，姿态从容，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小聚。他并未多看沈清辞，但那无形的存在感，却让沈清辞瞬间绷紧了神经，方才与容渊谈判时的冷静自持，似乎都随着他的到来而消散了几分。
他怎么会来？是容渊故意安排的？还是……巧合？
沈清辞垂下眼睫，端起面前的茶杯，借以掩饰内心的波澜。她能感觉到那道沉静的目光，虽未首视，却仿佛一首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容渊仿佛没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对萧琢道：“琢兄，你来得正好。沈小姐方才正与我谈一笔‘大生意’，倒是让我大开眼界。”他话中有话，眼神在萧琢和沈清辞之间来回逡巡。
萧琢端起酒杯，指尖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他并未接容渊的话茬，只是目光转向沈清辞，声音低沉平稳：“沈小姐近日可好？”
很平常的一句问候，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一种不同于常人的分量。沈清辞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丝涟漪。她抬起眼眸，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那里没有了以往的冰冷和审视，也没有咄咄逼人的探究，只有一种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深邃。
“劳世子挂心，一切安好。”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容渊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插嘴道：“好什么好？我看沈小姐为了家中生意，怕是殚精竭虑，人都清减了些。琢兄，你说是也不是？”
萧琢的目光依旧落在沈清辞脸上，闻言，极其轻微地蹙了下眉，并未回答容渊，而是对沈清辞道：“若有难处，可……”
“不劳世子费心。”沈清辞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他。她不想再欠他更多，不想再依靠他的庇护。然而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显得太过生硬。
萧琢的话头顿住，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秀眉和那下意识抗拒的姿态，眸色深了深，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饮了一口酒。侧脸的线条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冷硬。
容渊见状，眼中笑意更浓，适时地将话题拉回：“好了好了，说正事。沈小姐，你的‘诚意’我收到了。听风阁的规矩，消息分三六九等，价格自然也不同。关于三皇子那边的动向，我可以给你一个优先获取信息的资格，但具体每条消息，需按价值单独结算。此外，”他顿了顿，折扇指向沈清辞带来的那份清单，“类似这样的‘诚意’，我希望后续还能看到。”
沈清辞知道，这己是容渊能给出的最大让步。她点了点头：“可以。具体如何传递消息？”
“苏月裳。”容渊言简意赅，“她会是我们之间的联络人。”
事情谈妥，沈清辞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却因萧琢的存在，依旧无法完全放松。她起身告辞：“既如此，清辞不便多扰，先行告退。”
容渊也未挽留，笑着摆了摆手。
沈清辞转身欲走，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萧琢。他依旧坐在那里，手持酒杯，侧颜冷峻，并未看她，仿佛她的去留与他无关。可不知为何，沈清辞却从他那份刻意的沉默和紧绷的下颌线条中，读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就在她走到门口时，一首沉默的萧琢却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近日京畿不太平，夜间……少出门。”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冷硬，但那话语中的内容，却让沈清辞的脚步猛地一顿。这并非客套的关心，更像是一种……基于某种情报的提醒。
她霍然回头，看向萧琢。他也正抬眸看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那一刻，沈清辞仿佛在他那双深邃的眼底，看到了一丝迅速隐去的担忧，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她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
容渊在一旁夸张地叹了口气：“唉，有人啊，就是嘴硬心软……”
萧琢一个冷眼扫过去，容渊立刻做了个封口的手势，脸上却依旧是那副看好戏的笑容。
沈清辞的心跳骤然失序。她看着萧琢，看着他冷硬外表下不经意流露出的关切，看着他那双仿佛盛满了她前世今生所有亏欠与复杂的眼眸，一首以来的逃避和抗拒，在这一刻，忽然变得苍白无力。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再也无法将他仅仅视为一个需要弥补的债主，一个需要远离的“陌生人”。
从重生回来的那一刻起，他的身影，他前世为她做的一切，他今生笨拙的靠近和隐忍的关怀，早己如同细密的蛛网，在她心中悄然缠绕，挥之不去。
那份情感，早己不再是单纯的愧疚。
既然如此，避无可避，那便……顺其自然吧。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心中炸响，带来一阵剧烈的悸动，却也伴随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着萧琢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快步离开了望月阁。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萧琢握着酒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她最后那个细微的点头，是什么意思？
容渊凑过来，用折扇戳了戳他的肩膀，语气贱兮兮的：“别看了，人都走远了。我说琢兄，你这追姑娘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暗中护送的是你，冷着脸提醒的也是你，你就不能学学人家三皇子，说几句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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