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籍房的窗纸破了个洞,北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落在崔谌摊开的账册上,晕开一小片潮湿的痕。他呵出一口白气,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指,指尖在“军粮”二字上停顿——这己经是他核对的第三遍,那道扎眼的缺口,像根生锈的针,反复刺着他的眼。
连续三个月,入库军粮的竹简上写着“粟米五百石”,可出库的记录却只有“二百石”。三百石粮食,像被凭空抹去的影子,在账册的缝隙里消失得干干净净。
崔谌抽出上个月的骑兵花名册,指尖划过“羯族精锐营”那行字。这支骑兵是郡守的亲军,每日口粮按人头算,就算加上战马的饲料,每月也耗不掉三百石。他想起前几日去粮仓盘点时,看守粮仓的老兵偷偷塞给他的半块麦饼,饼渣里混着沙砾,老兵压低声音说:“粮仓底下的暗格,最近总夜里开门。”
“崔书佐,算完了没?”巴图的靴子声踩碎了账房的寂静,主薄裹着件狐皮袄,手里把玩着新得的玉佩,玉佩上的裂痕在烛火下若隐若现——崔谌认得,那是城西粮商的家传之物,上周粮商家被抄时,这玉佩还挂在粮商女儿的颈间。
崔谌将花名册往账册下掖了掖,抬头时脸上己看不出波澜:“快了,主薄大人。这军粮账目琐碎,得多核几遍。”
巴图嗤笑一声,踹了踹堆在墙角的空麻袋,麻袋上还沾着没褪尽的谷壳:“汉人就是磨叽。郡守说了,这批粮是给骑兵备着的,少了就少了,有什么好算的?难不成你还想查郡守的账?”
崔谌的指尖在袖中蜷起,触到那半截《法经》竹简。竹片边缘的毛刺扎进掌心,与旧伤重叠,疼得他喉头发紧。父亲批注的“法不徇私”西个字,被体温焐得发烫,烫得他想起去年冬天,流民在城门外冻饿而死,尸体堆成小山,而郡守府的后院却烧着粟米酿酒,酒香飘出半条街。
“不敢。”崔谌垂下眼,继续在账册上落笔,笔尖划过竹片的声响,像在数着什么,“只是怕记错了,耽误了军饷。”
巴图没再追问,转身往门口走,临走时故意撞翻了砚台。墨汁泼在军粮账册上,将“三百石”三个字泡成一团漆黑,像块化不开的污渍。“算错了也无妨,”他的声音裹在风雪里,带着恶意的笑,“反正最后总能找到替罪羊。”
账房里重归寂静,只有烛火在风中摇曳,将崔谌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他抽出那截染血的竹简,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仁终胜谋:宰辅传》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借着烛光打量——父亲的血与他的血早己融在一处,在“法”字的纹路里凝成深褐,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疤。
他想起张宾府中的侍女那日塞给他的字条,上面用羯文写着“郡守与鲜卑私贩粮草”。当时他只当是捕风捉影,此刻看着账册上的缺口,看着巴图腰间的玉佩,突然明白了——那三百石粮食,根本没进骑兵的肚子,而是被郡守偷偷运出了城,换了鲜卑的战马和珠宝。
窗外传来羯族骑兵的狂笑,夹杂着醉酒的呼喝。崔谌走到窗边,撩开破洞往外看,看见郡守的亲卫正扛着几坛酒往营房走,酒坛上的封泥印着“鲜卑贡酒”的字样。雪地里还留着车辙,辙痕很深,显然刚运过沉重的货物。
他默默合上账册,将那页记着缺口的竹简抽出来,卷成细卷,塞进房梁的裂缝里。做完这一切,他摸了摸袖中的竹简,竹片硌得皮肤生疼,却让他异常清醒。
“爹,”他对着空无一人的账房轻声说,“您说乱世需法,可这法,如今被他们踩在脚下。”
烛火“噼啪”爆了个火星,照亮他眼底的红。他想起破庙里的祖母,想起那些在贫户名册上注了“孤寡”的名字,想起王大柱送米时布满老茧的手——那些人,还在等着一口能活下去的粮。
风雪越紧,账房的门被吹得“哐哐”响。崔谌走到桌前,铺开新的竹简,写下“补记:军粮损耗三百石,因霉变废弃”。字迹工整,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在雪地里走钢丝。
他知道,这行字一旦写下,就成了郡守的遮羞布。可他更知道,此刻掀翻这一切,只会让自己和破庙里的亲人粉身碎骨。《法经》上说“权变者,法之不得己也”,这不得己,是忍,是等,是把那道惊雷藏在心里,等一个能劈下去的时机。
子夜时分,崔谌吹熄烛火,走出账房。雪光映着他的脸,睫毛上结着霜,却挡不住眼底的光。他抬头望了望郡守府的方向,那里还亮着灯,隐约能听见丝竹声——郡守正在宴饮,用三百石军粮换来的酒,正灌进那些饕餮的喉咙里。
他攥紧了袖中的竹简,竹片的棱角深深嵌进肉里。疼,却让他记着,记着那些被抹去的粮食,记着那些在寒风里挨饿的人,记着这账房里藏着的惊雷。
总有一天,这雷要炸响。炸碎这肮脏的账册,炸醒这麻木的世道,炸得那些偷粮的豺狼,无处可藏。
雪落在他的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像给这无声的誓言,覆上了一层洁白的封印。
(http://www.220book.com/book/XIO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