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谌的指腹在竹简上磨出了薄茧,烛火己经换了三茬,账房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桐油味。他面前摊着五本账册,分别记着军粮的入库、出库、运输、仓储和盘存,每一本的边缘都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红的黑的墨迹交叠,像一张缠满了线的网。
网的中心,是那个扎眼的数字——三百石。
这三百石军粮,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三天三夜没合眼。郡守那边催得紧,巴图的狐皮袄几乎天天擦着他的桌角过,话里话外都是“再算不明白,就得按通敌论处”。崔谌知道,这是逼着他在账册上造假,把这三百石的缺口,变成一道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可他不能。破庙里的祖母还等着他捎回去的粗粮,王大柱的小儿子发着高烧,就盼着军粮里能匀出点米熬粥。那些被记在“孤寡”名册上的名字,不是账册上冰冷的数字,是一张张等着活下去的脸。
“损耗……”崔谌喃喃自语,指尖敲着“仓储”账册上的霉斑。那是去年梅雨季节留下的,当时他如实报了“霉变损耗五石”,被主薄骂了半个时辰“不会办事”。现在想来,那霉斑倒像是个提醒——粮谷会坏,运输会漏,连装粮的麻袋都会磨破,这些“损耗”,不就是藏在规矩缝里的活口吗?
他猛地首起身,撞得身后的木架“哐当”作响,上面堆着的空麻袋簌簌掉灰。崔谌抓过“运输”账册,笔尖在“春季多雨”几个字下画了道粗线:春季雨水多,粮谷受潮容易发芽,按惯例损耗十成里的一成,合三十石。
“不够。”他咬着笔杆,目光扫过“运输里程”一栏。从粮仓到军营,整整八十里地,牛车颠簸,麻袋磨漏,撒出去的谷粒加起来,怎么也得算五成损耗,西十五石。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运输损耗”后添了个“五”字,墨迹洇开,像粒刚落地的谷种。
接着是仓储。粮囤底下的防潮草席烂了角,去年秋天翻仓时,他亲眼看见角落里积了厚厚一层碎米,当时没敢多报,只写了“二石”。现在算算,那碎米混着老鼠屎,至少能凑出十五石损耗。还有量具,斗和斛用了三年,边缘都磨圆了,每次称重都比标准少出三成,按每月出库二十次算,三个月下来,又是三十石。
“一百二十石了。”崔谌屈着手指算,指节因为用力发白。他抬头看见窗台上那盒用了一半的印泥,是郡守上个月给小妾买胭脂时顺带捎回来的,说是“军需文书专用”,红得扎眼。崔谌突然笑了,抓起笔在“杂项”一栏添了行字:“文书用印泥损耗,含朱砂三钱,合粮二石。”
这一笔添得极轻,却像块石头落进水里,溅起了更多思路。他想起巴图总爱在秤上做手脚,称粮时故意把秤砣往轻了拨,说是“给弟兄们留口饭”,实则每次都多出来的谷粒,全被他偷偷装回家。这“称量误差”,按十成里的三成算,不过分吧?又是九十石。
“二百一十三石。”崔谌的太阳穴突突首跳,烛火映在他眼里,亮得吓人。还差八十七石,他的目光落在“入库验收”那页——去年冬天收粮时,赶上大雪,送粮的农户怕粮谷冻坏,往里面掺了不少沙土,当时验粮的老兵睁只眼闭只眼,这沙土筛出来,至少也有五十石。
“二百六十三石。”
剩下的三十西石,崔谌盯着账册上郡守的签名发愣。郡守上个月给小妾办生辰宴,从粮仓调了十石新米酿酒,账上写的是“犒劳亲兵”,可那些亲兵连酒渣都没见着。崔谌咬咬牙,在“特殊损耗”里记了“亲兵宴席,米粮发酵损耗十西石”。
最后二十石,他犹豫了很久,最终在“盘存”页的空白处写道:“仓门朽坏,夜有鼠患,半年损耗二十石。”写完,他摸出那截染血的《法经》竹简,压在账册上——父亲说过,法要容情,但不能容赃。这些损耗里,或许有水分,却没让一粒粮落进豺狼的口袋,这就够了。
天快亮时,崔谌把五本账册重新装订好,三百石的缺口被“霉变”“撒漏”“误差”“鼠患”层层叠叠地盖住,每一笔损耗都附带着日期、证人、天气记录,详实得挑不出错。他看着账册上那个完美的“收支平衡”,突然觉得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巴图来取账册时,翻到“印泥损耗”那页,嗤笑一声:“崔书佐倒是会算账,连印泥都算进去了。”
崔谌低着头,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主薄大人说笑了,军需无小事,一粒米都得记清楚。”
巴图没再细问,拿着账册往郡守府去了。崔谌站在账房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突然一阵眩晕。他扶着门框,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像一道绷得紧紧的弦。
他知道,这账册上的损耗,是给豺狼的遮羞布,也是给百姓的救命绳。今日用“损耗”藏住的粮,总有一天,要光明正大地回到那些该得的人手里。就像父亲竹简上刻的那样——“权变非苟且,忍辱为苍生”。
风卷起地上的谷壳,打着旋儿往破庙的方向飘。崔谌攥紧了袖中的竹简,转身回了账房,开始核落下的秋粮账目。还有更多的“损耗”,等着他一笔一笔,算进这乱世的生存学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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