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台冻裂的声音很轻，像冰面炸开细缝，崔谌用指尖碰了碰裂口，冰碴子沾在指腹上，凉得人一哆嗦。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呜呜地响，跟郡守厅里的哭嚎声混在一块儿，听得人心里发沉。
“崔谌！你倒是说句话啊！”郡守把手里的粮册往桌上一拍，纸页散了一地，“库房里就剩这点陈米了，够给谁吃？再过十天，别说军兵，就是城里的汉人劳役都得饿肚子！到时候他们闹起来，你我都得掉脑袋！”
崔谌弯腰捡着纸页，动作很慢，指尖划过“春季存粮”几个字时顿了顿。这册子里的数字掺了多少水分他清楚——去年秋收时，郡守为了讨好上面虚报了三成产量，如今冬季还没过半，粮仓就见了底，倒是那些世家富户家里，囤的粮够吃到明年麦熟。
“大人别急。”他把捡好的纸页摞整齐，推回郡守面前，“粮有，只是得变通着用。”
“变通？怎么变？”郡守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凑，胡子上的雪水掉在纸页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可预支明年的春粮。”崔谌拿起笔，在纸上划了道横线，把“冬”和“春”连起来，“写份文书，就说‘冬春衔接应急’，先从粮仓调出来，等明年秋收补回去就是。”
郡守皱起眉：“这行吗？上面查下来……”
“查下来有我顶着。”崔谌笔尖不停，己经开始草拟文书，“就说今年雪大，寒期延长，是不可抗力。真要追责，我这文书上写得明白，跟大人没关系。”
郡守还有些犹豫，手指在桌上敲来敲去：“那……调多少？”
“按人头算，军兵优先，剩下的……”崔谌抬眼，目光扫过窗外——那边墙角缩着几个汉人劳役，正用冻裂的手往嘴里塞干硬的窝头，“给汉人劳役也分点。”
他没说的是，文书里藏了个心眼。在“发放细则”里加了行小字：“预支粮需按户籍登记发放，优先保障本族劳役温饱”。这话说得隐晦，明着是按户籍走流程，暗里却把那些平日里欺负汉人的鲜卑杂役排除在外——他们的户籍都挂在各家家主名下，算“私户”，自然排不到“优先”的份。
文书递到粮仓时，管仓的小吏翻了两页就笑了：“崔书佐这招高啊！既解了燃眉之急，又没违规矩。”一边让人开仓，一边咂嘴，“就是这优先发汉人……不怕那些鲜卑爷们闹？”
崔谌站在粮仓门口，看着劳役们排着队领粮，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户籍牌，脸上冻得通红却笑得很实在。“闹就让他们闹。”他往手上哈了口气，搓了搓，“去年他们仗着人多，把汉人该得的粮抢去喂狗时，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领粮的队伍里，李大叔颤巍巍地举着户籍牌，牌上“汉”字磨得发亮。他领到的粮比往日多了小半袋，抓了把小米凑到眼前看，眼眶红红的：“崔书佐，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仁终胜谋：宰辅传 这……真能让俺们自己拿着？不用再给那些人当牛做马了？”
“拿着吧。”崔谌往他手里塞了个粗瓷碗，“回去煮点粥，趁热喝。”转头看见有鲜卑杂役过来闹事，他抄起旁边的扁担往地上一拄，声音不高却很沉，“没看见文书上写的‘户籍登记’？你们的户头在主家那，要粮找主家去，别在这儿碍眼。”
杂役们骂骂咧咧地走了，有个年轻的回头啐了口：“不就是个破文书？有本事别让老子逮着机会！”
崔谌没理，只是帮着李大叔把粮袋扛上肩。老人走得很慢，一步一挪，却把粮袋护得很紧，像揣着块滚烫的烙铁。雪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远远看去，像个会移动的雪堆。
“慢点李大叔”崔谌在后面跟着，看他几次差点滑倒，伸手扶了一把。
“不碍事不碍事”李大叔笑得满脸褶子，“这粮暖得很，身上都不冷了。俺家娃今儿能喝上稠粥了，不用再掺树皮了。”
队伍末尾，张寡妇抱着小的，大的跟在旁边，手里攥着块冻成硬块的窝头。崔谌把自己领的那份匀了小半袋给她：“拿着，别让娃冻着饿着。”
张寡妇眼圈一红，刚想跪下谢，被他一把拉住：“不用谢，这是你们该得的。往后好好干活，有我在，不会让你们白出力。”
回到郡守府时，砚台里的墨己经冻住了。崔谌倒了点热水化开，在文书末尾补了行字：“冬春衔接粮，发放有序，无人闹事”。放下笔，他摸了摸冻得发疼的耳朵，窗外的雪还在下，但好像没那么冷了——至少那些汉人劳役的屋里，今晚该有热粥的气了。
夜里起夜，他听见郡守在跟人喝酒，嘴里骂骂咧咧：“崔谌那小子就是偏心汉人，真以为玩这些文字游戏能瞒多久？等开春我就参他一本，看他还能神气到哪去！”
崔谌没作声，悄悄回了屋。炉火快灭了，他添了点柴，看着火苗慢慢起来，映得墙上的影子忽明忽暗。他知道郡守的话不是说笑，但那又怎样？至少眼下，那些粮能让汉人劳役熬过这个冬天，能让他们的娃多喝几顿稠粥。
至于开春……开春再说。他低头看了看冻裂的砚台，裂痕里还嵌着点墨渣，像极了那些藏在规矩缝里的生机。只要肯找，总能找出条路来，哪怕走得慢点，稳当。
第二天一早，李大叔托人送来个粗布包，里面是双纳得厚厚的布鞋，针脚歪歪扭扭，鞋底却垫了层软草。“崔书佐，俺家娃说，您总在雪地里走，穿这个暖和。”
崔谌捏着布鞋，鞋里的草香混着阳光的味道，很淡，却把心里某个地方烘得软软的。他把鞋揣进怀里，踩着雪往粮仓走——今天还要去盯着发粮，不能出半点岔子。雪光刺眼，他却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像那些被他写进文书里的字，看着普通，却撑着不少人活下去的指望。
(http://www.220book.com/book/XIO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