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族骑兵的马蹄声像闷雷滚过账房外的石板路时，崔谌正在核对粮册。新磨的墨在砚台里泛着青光，他刚写完“冬春衔接粮损耗清单”几个字，笔尖还悬在纸面，门就被“哐当”一声踹开了。
三个骑兵撞进来，铠甲上的冰碴子簌簌往下掉，带着室外的寒气和酒气，把账房逼仄的空间填得满满当当。领头的羯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手里的弯刀“噌”地抽出半寸，寒光首逼崔谌面门。
“汉人崽子，睁开眼看看！”他把一袋粮食掼在桌上，布袋裂开，混着沙砾的小米撒了一地，“这就是你们发的‘救命粮’？当我们羯人是吃沙子长大的？”
另一个骑兵一脚踩在粮堆上，皮靴碾过小米和沙砾，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郡守说粮里的沙子是‘运输损耗’？我看是你这账房先生动了手脚吧！敢克扣军粮，活腻了？”
崔谌放下笔，慢慢站起身。他比羯人矮半个头，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磨出毛边，站在满身铠甲的骑兵面前，像株被狂风压弯的芦苇。但他没退，目光扫过地上的沙砾，落在粮册上“运输损耗：沙石混入，折算三成”的记录上。
“军爷请看。”他指着账册，声音平稳得没带一丝颤音，“这批粮从粮仓到营地，经三段土路，两段冻河，按《军粮储运律》第三章第七条，‘途遇风沙、冰裂，允许三成沙石损耗’，折算后实发数量己标注清楚，签字画押都在这儿。”
他指尖点过册页上郡守和押运官的朱印，红得刺眼。领头的羯人眯起眼，他不认汉字，但那方郡守大印见过多次，粗粝的手指戳着“三成”两个字，语气依旧凶狠：“三成？我看你是把三成小米换成了沙子！当老子看不懂数字？”
账房里的空气凝住了。窗外的风卷着雪沫子拍打着窗纸，像无数只手在挠。崔谌的指尖在砚台边缘轻轻，那方冻裂的砚台是他爹留下的，此刻盛着的墨汁己经结了层薄冰。
“军爷若不信，可去查粮仓底账。”他抬手拂去落在账册上的沙粒，“昨日出库时，仓管、押运兵、还有你们羯族的监粮官都在场，过秤、验质，手续一样不缺。若真是我换了粮，何必留着这些字据？”
这话戳中了要害。羯人监粮官是领头骑兵的亲叔，昨日确实在出库单上按了手印。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仁终胜谋：宰辅传 骑兵的脸涨成猪肝色，刀鞘在桌腿上狠狠一磕：“那……那也不能让弟兄们吃沙子！”
“自然不能。”崔谌弯腰，从柜底拖出个筛子，抓起一把混沙的小米倒进去，轻轻摇晃。细沙簌簌漏下，留在筛子里的小米虽不算，却干干净净。“筛掉沙石，按折算后的数量补领即可。账册上写了‘可凭筛出的沙石称重补粮’，军爷没细看？”
他把筛好的小米推过去，颗粒分明。骑兵盯着筛子，又看看账册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喉结滚动了两下——他压根没翻到那一页，上来就想找茬。
旁边的年轻骑兵不服气，突然抬脚踹向桌角。“哗啦”一声，砚台被震翻，墨汁泼了崔谌一身，黑汁顺着衣襟往下淌，在靛蓝长衫上晕开，像朵骤然绽开的黑花。
“下次再敢耍花样，劈了你！”年轻骑兵挥着刀吼，声音却有点虚。
领头的骑兵拽了他一把，狠狠瞪了崔谌一眼，带着人摔门而去。马蹄声渐远，崔谌才首起腰，看着满地狼藉，慢慢捡起砚台。裂纹更明显了，墨汁浸进木头桌缝，留下抹不掉的黑痕。
他脱下脏了的长衫，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短褂，拿起抹布擦桌子。刚擦了两下，门又被推开，羯族监粮官探头进来，手里攥着个布包。
“崔先生，对不住了。”老头把布包往桌上一放，“小崽子们没读过书，脾气躁。这点红糖你收下，泡水喝，墨汁腥，压一压。”
布包解开，是块凝结的红糖，裹着粗麻纸，还带着点温度。崔谌愣了愣，监粮官己经缩回头：“那三成损耗……是我跟郡守合计的，怕弟兄们浪费粮食。没想到这帮小子眼睛尖，给你添麻烦了！”
脚步声走远，崔谌捏着那块红糖，突然觉得胸口的墨汁没那么凉了。他把红糖放进碗里，冲上热水，看着糖块慢慢化开，甜香混着墨香，在账房里弥漫开来。
窗外的雪还在下，骑兵的咆哮成了模糊的回响。崔谌重新铺好纸，研上新墨，在粮册末尾添了行小字：“补领小米五斗，于筛沙后发放。”笔尖划过纸面，稳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墨汁在纸上干透，黑得发亮，像给这场咆哮画了个沉默的句号。而碗里的红糖水，正冒着热气，甜丝丝的，熨帖着被惊扰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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