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破布，一点点蒙住冀州城的城墙。崔谌攥着户籍册的手沁出细汗，指腹磨过粗糙的纸页，每一笔落下都像在剜肉。城门口的火把噼啪作响，映得羯族巡逻兵的弯刀泛着冷光，他们靴底碾过地上的干草，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崔文书，还没查完？”领头的羯族兵踹了踹旁边的柱子，刀柄在掌心转得飞快，“天黑前要是交不上清册，仔细你的皮！”
崔谌低着头，笔尖在“流民”那一栏顿了顿，墨点晕开一小团黑：“快了，大人。最后几家，核对完就送过去。”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城墙根下缩着的那团黑影。五个人，一个男人背着个女人，怀里还护着三个孩子，最大的不过七岁，最小的裹在破布里，只露出个小脸，冻得发紫。男人后心的箭伤还在渗血，染红了背上的补丁，血渍在暮色里像朵开败的花。
羯族兵骂骂咧咧地走远了，靴声敲打着石板路，渐渐消失在巷口。崔谌松了口气，手里的狼毫差点掉在地上。他迅速合上户籍册，快步走到城墙根，压低声音：“跟我来。”
男人明显愣了一下，眼里闪过警惕，手悄悄按在身后的柴刀上——那刀锈得快看不出原样了。崔谌连忙摆手：“别声张，我没恶意。”
他领着他们拐进库房后的窄巷，这里堆着过冬的柴火，霉味混着松脂的香气。崔谌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男人：“这是金疮药，上好的，敷上能止血。”又摸出三个窝头，“还有吃的，先让孩子垫垫。”
女人虚弱地咳嗽起来，怀里的孩子被惊醒，小声地哭。男人没接，只是死死盯着崔谌：“大人……您这是？”
“别叫大人，我就是个文书。”崔谌避开他的目光，看着地上的柴火，“羯族兵今晚要清城，你们这样的流民，落在他们手里……”他没说下去，但谁都懂。上个月，城西就有户流民被当成奸细，一家西口全被吊在城门上。
男人的喉结滚了滚，突然“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三个孩子也跟着被拽得跪倒在地，最小的那个吓得首哆嗦。“求大人救救我们！我们不是奸细，就是从并州逃荒来的，我媳妇生了病，孩子也快饿……”
“别跪！”崔谌赶紧去扶，手碰到男人的胳膊，才发现他的衣服薄得像层纸，“我担不起这礼。”
男人却不肯起，额头在冰冷的地上磕得咚咚响：“大人要是肯救我们，我李某人做牛做马报答您！”额头很快红了一片，渗出血丝。
崔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下，又酸又堵。他咬了咬牙，从怀里掏出户籍册，翻到空白页：“你们……叫什么？家里几口？”
男人愣了愣，报上名字：“李老实，媳妇张氏，大娃、二娃、三娃。一共五口。”
崔谌握着笔，手却抖了。漏记流民是大罪，一痕笑语趁春风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一旦被发现，轻则杖责，重则砍头。可看着李老实后心的箭伤，看着那三个冻得缩成一团的孩子，他笔尖一顿，终究没把名字写上。
“册上……我不能记。”他把户籍册揣回去，声音压得更低，“往南走，去青州。那里刚换了守将，是汉人，管得松。这是通关文牒，我盖了私章，或许能混过去。”
李老实接过文牒，手指抖得厉害，上面的字他不识，却知道这薄薄一张纸能救命。他又要磕头，被崔谌死死按住。
“走吧，趁天黑。”崔谌往巷口看了看，“从东门走，那里的守卫是我同乡，我跟他打过招呼了，报‘崔三’的名字，他会放你们出去。”
李老实抱着孩子，背着媳妇，深深看了崔谌一眼，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惶恐，还有太多说不出的东西。他带着家人，像五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尾的黑暗里。
崔谌站在原地，首到那五道影子彻底看不见了，才往库房走。他得去偷库房里的伤药——刚才给的那点，不够治箭伤。
库房的锁是黄铜的，被他用发簪撬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屏住呼吸，摸黑找到药箱，指尖在瓶瓶罐罐上划过，摸到那瓶金疮药时，心里松了口气。
“谁在里面？”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是羯族兵的声音！
崔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把药塞进怀里，躲到柴火堆后面。火把的光扫进来，照亮了他刚才撬开的锁。
“妈的，谁动了库房？”羯族兵骂了句，踢了踢药箱，“肯定是哪个不长眼的贱民！”
脚步声渐渐远去，崔谌才敢喘口气，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他抱着药，像抱着块烙铁，快步离开库房。
回到自己的小屋，他把药包好，又拿出几个窝头，想了想，再塞了件自己的旧棉袄——夜里冷。他看着这包东西，突然想起李老实磕头的样子，那一下下，都像磕在他心上。
他没敢送出去，只是托了那个东门的同乡，等李老实他们出城时，悄悄塞给他们。
第二天，羯族兵拿着清册点人数，没发现少了五口。崔谌站在旁边，低着头，听着他们骂骂咧咧地抱怨汉人就是麻烦，心里却异常平静。
他知道，自己漏记了五口人，犯了大罪。可他不后悔。
那夜的风很凉，吹过城墙时，像有人在低声叹息。崔谌摸了摸怀里的户籍册，纸页粗糙，却比羯族兵的弯刀要暖。他想，或许这世间的道理，从来都不在册子里，而在人心底那点没被冻透的软处。
后来，听说青州那边果然收留了不少流民，其中有个姓李的汉子，后背受过箭伤，带着媳妇和三个娃，靠种地活了下来。崔谌听到这消息时，正在给羯族兵抄户籍，笔尖顿了顿，墨点又晕开一小团，像朵无声绽放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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