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将崔谌的影子投在账册上，像个被拉长的问号。他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笔尖的墨汁滴在“粮秣”一栏，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像粒埋在纸里的种子。
窗外传来羯族巡逻兵的夜巡声，靴底碾过积雪的咯吱声，混着他们醉酒后的胡语，刺得人耳膜发疼。崔谌迅速蘸了蘸墨，在“霉变粮十石”几个字下面，轻轻画了道斜杠。
这道斜杠，只有他自己懂。
白日里，羯族校尉塞给他个沉甸甸的布包，打开是五锭银子。“崔文书，”那满脸横肉的校尉拍着他的肩，酒气喷在他脸上，“这月的粮，就多报十石霉变的，剩下的……你懂。”
崔谌当时低着头，指尖掐进掌心，说“是”。此刻他盯着账册上的“十石”，喉结滚了滚，又添了行小字：“己分发各营”。墨迹未干时，他用指甲在“各营”两个字上划了道浅痕——这是说，粮食进了校尉的私囊。
账册是羯族官府的制式册子，每一页都盖着朱红的官印，像只眼睛，冷冷地盯着他。可崔谌知道，这册子的缝隙里，能藏下更多东西。
上个月漏记的那五口人，总在他梦里晃。李老实磕头时额头的红印，像朵烧在他心上的疤。他开始在账册里找空隙：“流民增二十户”，其实是城西那片汉人聚落被羯族兵抢了，二十户人家一夜之间成了流民；“农具损耗五件”，是说有五个汉人农夫被当成奴隶，农具扔在田里烂掉了。
这些暗语，他不知道写给谁。或许是写给未来的自己，怕日子久了，连这些苦难都忘了；或许是写给某个看不见的人，万一……万一哪天这账册能落到有心人手里呢？
油灯芯爆出个火星，照亮了账册上的“药草短缺”。崔谌想起库房里那瓶被他偷走的金疮药，李老实的箭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他笔尖一顿，在后面补了句“需加急采买”——这是说，汉人里受伤的越来越多，药不够用了。
“崔文书还没睡？”门外传来羯族兵的喝问，带着醉意。
崔谌赶紧合上账册，用镇纸压住：“就好，核对完这页就睡。”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停，似乎在听动静。崔谌握着笔的手沁出冷汗，指腹贴在账册的封面上，那里藏着他最不敢让人看见的东西——张用米汤写的小纸条，借着灯光能隐约看见“并州流民遭屠”几个字，得用火烤才能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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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步声终于远去，崔谌松了口气，后背的衣服己经湿透。他重新翻开账册，看着那些自己才懂的暗语，突然觉得这册子变得沉甸甸的，像块浸了血的石头。
夜越来越深，油灯的光晕越来越小。崔谌对着账册发呆，指尖划过“霉变粮十石”下面的斜杠，又摸了摸“流民增二十户”那行字。这些字像一群哑了的鸟，明明藏着那么多呐喊，却只能安静地趴在纸上。
他想起刚做文书时，师父教他“账册是铁笔，一笔不能错”。可现在，他却用这铁笔，写满了谎话。只是那些谎话底下，藏着的都是真到剜心的痛。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簌簌地落在窗台上。崔谌往油灯里添了点油，火苗重新亮起来，照亮了账册最后一页的空白。他犹豫了很久，写下“羯族兵夜扰民宅”，然后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正”字——这是计数的，己经画到第五笔了。
每一笔，都代表着个被糟蹋的汉人女子。
写完，他把账册锁进木盒，钥匙塞进床板的缝隙里。躺在床上，他盯着黑漆漆的房梁，耳边总响起那些暗语的声音：“十石霉变粮”在骂，“二十户流民”在哭，“五件农具”在喊冤。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像在刀尖上跳舞，说不定哪天就被发现，砍了脑袋。可他停不下来。就像掉进冰窟窿里的人，总得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根会断的稻草。
这些账册里的暗语，就是他的稻草。
天快亮时，崔谌做了个梦，梦见有人拿着他的账册，用火烤出了那张米汤写的纸条，又看懂了那些斜杠和划痕。那人对着账册流泪，说“原来你们受了这么多苦”。
醒来时，枕头湿了一片。崔谌摸了摸床板下的钥匙，心里突然有点踏实。或许这世上的苦难，只要有人记着，就不算彻底白受。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冷风吹进来，带着雪的味道。远处的城墙在晨光里泛着白，像座沉默的墓碑。崔谌握紧拳头，指节发白——今天的账册，该写“冬衣短缺三十件”了，其实是说，又有三十个汉人被冻毙在街头。
这些藏在字缝里的痛，总得有人记着。哪怕只是用些没人懂的暗语，哪怕只是写给空气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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