羯族郡守的府邸里,烛火燃得正旺,将大堂照得如同白昼。铜炉里焚着西域的香料,混着酒气与肉香,在空气里酿成一股奢靡的味道。崔谌坐在末席,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酒杯,目光落在阶下跳舞的胡姬身上,心里却像压着块冰。
“崔文书,发什么呆?”郡守粗哑的笑声炸响在耳边,满是酒气的手拍在他肩上,“鲜卑使者远道而来,你得好好陪酒啊!”
崔谌回神,勉强挤出个笑容,举杯起身。坐在主位左侧的鲜卑使者正斜睨着他,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勾着抹轻蔑的笑。使者穿着兽皮坎肩,露出结实的臂膀,手腕上戴着铜环,一举一动都带着草原民族的悍气。
“听说崔文书是这郡守府里最会算账的汉人?”鲜卑使者端起酒杯,却没碰,只是晃着里面的酒液,眼神像鹰隼般锐利,“我们草原上的汉子,只认弓箭不认算盘。汉人嘛……”他故意顿了顿,喉间发出低沉的嗤笑,“只会拨弄那些小珠子,真要拉到战场上,怕是连弓都拉不开。”
席间的羯族武将们哄堂大笑,粗野的笑声撞在梁柱上,震得烛火首晃。郡守也跟着笑,拍着桌子喊“使者说得妙”,浑然没听出话里的刺。崔谌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指腹因用力而泛白。他知道,这是故意挑衅——鲜卑与羯族虽暂时结盟,却没把汉人放在眼里,更没把他这个“文书”当回事。
崔谌缓缓抬眼,迎上使者的目光,脸上不见怒色,反而露出抹平静的笑。他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液辛辣,顺着喉咙烧进胃里,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气。
“使者说笑了。”他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满堂哄笑,“算账虽不比开弓射箭来得威风,却能知盈亏、算长远。就像这军粮,若只知挥霍,不知计量,今日用十石,明日耗百石,账上一笔糊涂,终有一日会寅吃卯粮,等到战场之上,怕不是拉不开弓,而是连箭都没力气射——毕竟,空着肚子可扛不动刀枪。”
话音落地,大堂里的笑声戛然而止。羯族郡守愣了愣,似乎没听懂,却见鲜卑使者脸上的轻蔑淡了些,反而多了丝探究。使者忽然仰头饮尽杯中酒,铜环碰撞着酒杯,发出清脆的响。
“哦?崔文书这话,倒是有意思。”使者身体前倾,肘撑在案几上,“照你这么说,汉人守着那些账本,倒比我们的弯刀还管用?”
“非也。”崔谌指尖轻点着案几,节奏沉稳,“账本与弯刀,各有其用。弯刀能夺一时之地,账本却能守长久之家。就像使者带的铁骑,若不知粮草有多少、能支撑几日,盲目冲杀,纵有万夫不当之勇,怕也会困于荒野,空有一身力气无处使。”
他这话,既没贬低武力,也没抬高文事,却像根细针,轻轻挑破了“只会打仗”的虚妄。鲜卑使者眯起眼,眼底的探究更浓了。他在草原上见惯了挥刀便砍的莽夫,也遇过不少只会摇尾乞怜的汉人,像崔谌这样,明明坐在末席,却敢用温和的语气说出硬气话的,倒是少见。
仁终胜谋:宰辅传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仁终胜谋:宰辅传最新章节随便看!“好一个‘知盈亏方能长久’!”使者突然拍了下手,声音里带了几分赞许,“崔文书这账,算得通透。来,我敬你一杯!”
铜杯相撞,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崔谌仰头饮酒,能感觉到使者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脸上,像在估量什么。他知道,刚才那番话,算是暂时压住了对方的轻视——汉人不是只会忍气吞声,就算握着算盘,心里也装着乾坤。
郡守这才反应过来,拍着大腿叫好:“崔文书说得好!管他打仗还是算账,能让咱们有酒有肉吃就行!”他显然没听懂崔谌话里藏的机锋,只当是寻常的酒桌应对,又吆喝着添酒添肉,大堂里的喧闹很快恢复如初,胡姬的舞步愈发奔放,羯族武将的笑骂声震得烛火跳跃。
崔谌重新坐回末席,却没再看那些热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杯底映着摇曳的烛火,像片缩小的星空。刚才那番话,既是说给鲜卑使者听,也是说给自己——他守着那些写满暗语的账册,不也是在“知盈亏”吗?算着汉人百姓的苦难,记着羯族的暴行,算来算去,无非是想等一个“长久”的机会,等一个能让汉人不再任人欺凌的日子。
鲜卑使者又喝了几杯,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崔谌,像是在琢磨什么。宴席过半,使者突然起身,对郡守行了个草原礼:“郡守大人,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崔文书说,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郡守醉醺醺地挥手:“去去去,你们读书人说话,我听不懂,正好清静会儿。”
崔谌心里一紧,却还是跟着使者走出了大堂。廊下的风带着寒意,吹得烛火歪歪斜斜,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崔文书刚才那番话,不只是在说军粮吧?”使者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草原人特有的首接,“你是在说……羯族这样对待汉人,迟早会‘无粮可吃’?”
崔谌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平静:“使者多虑了,我只是就事论事。”
使者却笑了,露出两排白牙,在夜色里闪着光:“我在草原上长大,最懂‘话里有话’。汉人的心眼,就像你们的算盘珠,看着小,拨起来却能算出大文章。”他凑近一步,声音里添了丝意味深长,“崔文书,你说的‘长久’,是盼着谁长久?”
崔谌看着使者眼底的探究,突然明白,这人不仅听懂了,还看透了他藏在话里的心思。他沉默片刻,缓缓道:“天地之间,万物都盼长久。草原的骏马盼膘肥体壮,中原的禾苗盼风调雨顺,不都是一个道理吗?”
使者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廊下回荡:“好一个‘万物都盼长久’!崔文书,你这人有意思。”他拍了拍崔谌的肩膀,力道不轻,却没带恶意,“我记住你了。”
说完,使者转身回了大堂,铜环撞击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喧闹里。崔谌站在廊下,晚风掀起他的衣袍,后背己沁出薄汗。他望着大堂里晃动的烛影,心里清楚,刚才那场不动声色的机锋,他没输。
至少,让对方知道了,汉人里,不止有会算账的,还有敢在刀尖上算大账的。而那些藏在账册里的暗语,那些记在心里的盈亏,总有一天,会算出个真正的“长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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