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谌的指尖悬在账册上方,狼毫笔尖凝着一滴墨,迟迟没有落下。窗外的月光被云遮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清辉,刚好照在“损耗”一栏的空白处。小吏阿福刚才缩在门后说的话还在耳边打转,声音细得像蛛丝,却每一个字都砸在他心上——“崔文书,那十二个逃奴里,有七个找到了你留的记号,顺着护城河的暗渠跑了,小的亲眼看见的。”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墨滴落在纸页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团。这账册是羯族郡守用来核对“流民损耗”的,所谓“损耗”,实则是那些被掳来的汉人奴隶、逃难的百姓在途中病死、饿死或被虐杀的数量,冷冰冰的数字背后,是一条条人命。崔谌每个月都要在这里填上郡守报来的数目,指尖划过那些数字时,总像触到了烧红的烙铁。
他翻开前几页,找到记录那十二个逃奴的地方。当时郡守把他们登记成“流民”,言下之意是任其自生自灭,甚至暗示手下“不必多管”。崔谌看着那行“十二人”的字样,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三天前,他趁着给城墙绘图的机会,在暗渠入口处刻了个极小的“水”字——那是他和几个相熟的汉人约定的记号,意为“顺流而逃”。
“损耗一石”,他提笔写下,笔尖微微发颤。按照规矩,这十二个逃奴若全部“损耗”,账上该记“十二石”(一石对应一人),可现在七个活下来了,他便在总数里悄悄减了七石,只记“五石”。这小小的改动,在厚厚的账册里根本不起眼,羯族官吏向来只看总数够不够“分量”,不会细究每个数字的由来。
可对崔谌来说,这却是天大的事。他放下笔,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夜风带着护城河的潮气吹进来,拂过脸颊时,竟有了一丝暖意。他想起阿福说的,那七个逃奴里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找到暗渠时几乎虚脱,是另一个少年背着她才跟上队伍。他们会不会己经过了河?会不会在下游的芦苇荡里找到藏身的草棚?
手指无意识地着窗沿,那里还留着他刻“水”字时蹭到的木屑。上个月,也是在这里,他眼睁睁看着两个老人因为“账上损耗超标”被拖出去,再也没回来。那时他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如今却能借着笔杆子,悄悄给几条生路,这算不算……算一点点长进?
账册上的“五石”静静躺着,像五个沉默的墓碑,却让他想起另外七个鲜活的身影。他重新拿起笔,在账册的最后一页,用极淡的墨写了七个“存”字,又在旁边画了七个小小的水波纹。这行字,比任何奖赏都让他心安——原来,在这暗无天日的郡守府里,笔也能成为刀,更能成为渡人的船。
远处传来羯族士兵的巡逻声,崔谌赶紧关紧窗户,吹熄油灯。黑暗中,他摸着账册上那行改过的数字,嘴角慢慢扬起一个极浅的弧度。明天郡守查账时,只会骂一句“这个月损耗倒少了些”,绝不会想到,这“少了的七石”,正在某个黎明的微光里,踩着露水奔向远方。
而这微不足道的“奖赏”,足够他撑到下一次机会——或许是给某个逃奴指条山路,或许是在账上再悄悄减几石。只要这账册还在他手里,只要他的笔还能写字,就总有办法让更多“损耗”变成“存活”,让更多名字,能在阳光下被重新记起。
夜还很长,但崔谌的心里,己经亮起了七颗小小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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