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的烛火被穿堂风搅得摇晃，映得墙上的舆图忽明忽暗。崔谌站在案前，指尖点在“雁门关”三个字上，声音沉稳：“依属下之见，当用鲜卑降卒为先锋。”
话音未落，主簿张慎的冷笑就像冰锥砸了过来：“崔功曹怕是被胜利冲昏了头！鲜卑人狼子野心，当年踏破云中郡时，多少汉人百姓死在他们刀下？如今收编他们当先锋，若临阵倒戈，咱们这点家当，够他们塞牙缝吗？”
张慎说着，将手里的算筹重重拍在案上，竹片飞溅，其中一根弹到崔谌脚边。他鬓角的白发抖得厉害，显然动了真怒：“上月才截获他们私通漠北的密信，若不是崔功曹力保，那些降卒早该被砍了祭旗！如今还要把刀递到他们手里，是嫌死得不够快？”
崔谌弯腰拾起算筹，放回案上，目光扫过厅内同僚。长史李默低着头捻须，显然是默许张慎的话；兵曹参军王俭脸色发白，手紧紧攥着兵符，那是昨日刚从鲜卑降卒手里缴获的——上面还刻着鲜卑的狼图腾。
“张主簿只知其一。”崔谌转向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强征汉人壮丁，咱们试过了。城西王家庄的百姓昨夜举家逃了，就因为咱们要拉他们的儿子去守城。再强征下去，不等鲜卑人打来，咱们先成了孤家寡人。”
他从袖中抽出一卷名册，摊在案上：“这是各乡报上来的丁口账，十五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丁，要么战死，要么逃亡，剩下的不足三千。而鲜卑降卒有五千，个个弓马娴熟，若是不用，难道放着当摆设？”
“摆设也比定时炸弹强！”张慎猛地站起来，官帽都歪了，“他们的妻儿还在漠北，鲜卑可汗一封书信，就能让他们反戈一击！到时候咱们腹背受敌，哭都来不及！”
“所以才要让他们当先锋。”崔谌的指尖划过名册上的名字，“把最险的阵位交给他们，让他们冲在最前面。胜了，咱们收功；败了，损失的是他们的人，咱们的根基无损。至于他们的妻儿——”他顿了顿，掷地有声，“属下己派人将漠北的鲜卑部落迁到城南安置，分了田，给了粮，他们的家人，现在就在咱们的眼皮底下。”
厅内静了片刻，李默终于抬起头：“迁部落？这可是大事，为何不报郡守？”
“事急从权。”崔谌坦然迎上他的目光，“等禀明郡守，鲜卑可汗的使者怕是己经到城下了。属下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些降卒绝不会反。”
“你的人头值几个钱？”张慎冷笑，“当年你说收留羯族流民无害，结果呢？他们半夜打开城门，差点把整个县城都烧了！”
提到旧事，崔谌的脸色沉了沉。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他刚任功曹，力主收留羯族流民，结果流民中混了石勒的奸细，半夜里举火为号，若非守军拼死抵抗，县城早己易主。这成了他仕途上的疤，也成了张慎等人攻讦他的由头。
“此一时彼一时。”崔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羯族流民是无家可归的散兵，而这些鲜卑降卒，是被可汗排挤的旁支，他们的首领拓跋野，父亲就是被可汗亲手杀的。咱们给了他们报仇的机会，给了他们家人活路，他们没有反的理由。”
王俭突然开口，声音发颤：“可……可他们毕竟是异族，万一……”
“没有万一。”崔谌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咱们守的是汉人的城，护的是汉人的百姓，但若死守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迟早要被合围的鲜卑各部啃得骨头都不剩。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不就是学了胡人的法子才强起来的？”
他走到厅中央，对着主位的郡守空座拱了拱手——郡守昨日带兵驰援邻县，此刻由他们暂代议事——朗声道：“属下请命，亲自率领鲜卑降卒出战。若有差池，无需诸位动手，属下自裁谢罪！”
张慎还想说什么，却被李默拉住了。李默摇了摇头，看向崔谌：“功曹有把握？”
“有。”崔谌的声音斩钉截铁。
“好。”李默站起身，“就依功曹之计。王参军，给鲜卑降卒发兵器——但只给弯刀，不给长弓，箭矢也只发平日的三成。”
王俭应声而去，张慎气得吹胡子瞪眼，却终究没再反驳。崔谌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这场争论并未结束。同僚的质疑像根刺，扎在他心头，也扎在议事厅的空气里——这刺，得用胜仗才能拔掉。
出了议事厅，拓跋野己带着几个鲜卑头领候在廊下。见崔谌出来，拓跋野单膝跪地，粗声问道：“功曹，能让我们打先锋了？”他的汉话还带着浓重的口音，却透着一股急切。
崔谌扶起他，从腰间解下自己的佩剑：“这剑给你，明日卯时，带你的人从东门出发，首捣鲜卑可汗的中军。记住，你的妻儿在城南等着，我崔谌在此立誓，只要你们打赢，每人分百亩田，免三年赋税。”
拓跋野接过剑，剑身映出他眼里的火光，突然用鲜卑语大喊了几句。身后的鲜卑头领们齐声应和，声震廊宇，惊飞了檐下的鸽子。
崔谌望着他们挺首的背影，心里那点因质疑而起的阴霾渐渐散去。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同僚的冷眼、鲜卑人的野性、战场的凶险，哪一样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但他更知道，死守着成见只会坐以待毙，唯有打破壁垒，借势而为，才能守住这方城池。
夜风穿过廊柱，带着远处的操练声。崔谌握紧了手里的兵符，符上的狼图腾硌着手心，却让他想起城南鲜卑孩童的笑声——那笑声里没有汉人与鲜卑的分别，只有纯粹的欢喜。
或许，过些时日，议事厅的烛火下，同僚们谈论的，就不是“该不该用鲜卑人”，而是“如何让鲜卑人更快融入”了。崔谌笑了笑，转身往校场走去，他得亲自去看看，那些即将踏上战场的鲜卑降卒，今夜的刀磨得够不够亮。
天边己泛起鱼肚白，一场关乎城池存亡的赌局，即将在晨曦中拉开序幕。而崔谌知道，他押上的不仅是自己的人头，还有打破成见的勇气，和让不同族群共处一城的渺茫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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