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籍房的霉味里混进了酒气,巴图把一摞竹简往崔谌面前一摔,溅起的墨汁差点落在他手背上。“把这些‘逃奴’登进册子里,”主薄的舌头打着卷,眼睛因为醉酒泛着红,“郡守说了,三天之内抓不到的,格杀勿论!”
崔谌的指尖刚触到竹简,就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最上面那片竹简上,“逃奴”两个字用朱砂写就,红得像凝固的血,下面列着十二个名字,墨迹新得发亮——王大柱、李三娘、张石头……他的心猛地一沉,这三个名字,是破庙附近柳树村的,前几日去送粮时,还听村里人念叨他们跑了,没想到竟被列进了这要命的名册。
“愣着干什么?”巴图一脚踹在桌腿上,木桌“吱呀”作响,“汉人就是贱骨头,跑了还要浪费老子笔墨!等抓回来,定要让他们尝尝烙铁的滋味!”
崔谌低下头,掩住眼底的惊涛骇浪,拿起笔:“大人放心,小人这就登记。”
巴图打着酒嗝,往椅子上一瘫,没多久就发出了呼噜声。他腰间的玉佩随着呼吸晃悠,崔谌瞥了一眼,认出那是张石头家传的和田玉,上个月还见张石头的娘戴在脖子上,说要等儿子成亲时当聘礼。
户籍房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和巴图粗重的呼吸声。崔谌的目光扫过“王大柱”三个字,想起那个总爱蹲在柳树村路口抽烟的汉子,去年冬天还塞给他半块冻硬的红薯,说“读书娃经不起饿”。他的手开始发抖,墨汁滴在竹简上,晕开个小小的黑团,像块化不开的淤青。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打更人敲过了二更。巴图的呼噜声越来越响,嘴角淌下的口水浸湿了衣襟。崔谌攥紧笔杆,指节泛白——他知道,这名册一旦送上去,柳树村那三家,还有剩下的九个逃奴,就再也没活路了。羯族兵抓逃奴从不手软,去年有个女奴跑了,他们竟放火烧了整个村子,说要“以儆效尤”。
他偷眼看向巴图,主薄睡得正沉,怀里的酒葫芦滚落在地,洒出的酒气呛得人发晕。崔谌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猛地将“逃奴名册”西个字用墨笔涂掉,改写成“流民登记册”。朱砂被墨色覆盖,像雪地里泼了滩泥,刺眼得很。
接着,他拿起小刀,小心翼翼地刮去“王大柱”三个字后面的“逃奴”注脚,改成“流民,居柳树村东头”。李三娘和张石头的名字也如法炮制,只是在户籍备注里,各添了两个字——“亲胡”。
这是他前几日听羯族小吏闲聊时记下的暗号。凡是在户籍里标了“亲胡”的汉人,就算犯了小错,小吏们也会睁只眼闭只眼,毕竟这些人能帮他们跑腿、打探消息,算得上“有用的奴才”。
改到第七个名字时,巴图突然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什么。崔谌的手僵在半空,心脏擂鼓般跳着,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粗布衣衫。等了片刻,见主薄没醒,他才松了口气,继续埋头修改,只是手一抖,墨汁溅在了“亲胡”二字上,晕得有些模糊。
最后一个名字改完时,东方己经泛起了鱼肚白。崔谌把竹简重新捆好,放回原处,又用湿布擦去桌上的墨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他手心的汗早就浸湿了怀里的《法经》竹简,竹片上的“法”字被汗渍泡得发胀,硌得胸口生疼。
他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往外看。柳树村的方向,炊烟正袅袅升起,像根细细的线,一头拴着破庙的希望,一头系着他此刻悬在嗓子眼的心。
天亮时,巴图打着哈欠醒来,看见名册己经登记好,随手翻了翻,骂骂咧咧地走了:“汉人办事就是慢,等郡守怪罪下来,有你好果子吃!”他哪里看得懂那些细微的改动,更没注意到“亲胡”二字——在他眼里,汉人名字后面的注脚,跟路边的石子没什么两样。
崔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突然觉得双腿发软,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他摸出怀里的竹简,上面的汗渍己经干了,留下淡淡的水痕,像一张无形的网。
他不知道这改动能护得住他们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因此掉脑袋。但他想起王大柱塞给他的红薯,想起李三娘给孩子们缝的布偶,想起张石头娘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些人,不该死在“逃奴”这两个字上。
户籍房的油灯燃尽了最后一点油,灯芯“噼啪”一声灭了。崔谌站起身,走到桌前,铺开新的竹简,开始抄写今日的账册。笔尖划过竹片,发出清晰的声响,像在为那些被改写命运的名字,轻轻敲着平安的鼓点。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在竹简上,那些藏在墨色里的善意,仿佛也跟着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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