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小方那句“你，可想清楚了？”如同一声沉浑的钟鸣，在陈砚心头震荡回响。危险？他当然知道危险！地府鬼差的追杀，“秽腑魔窟”的吞噬，哪一样不是九死一生？与那些首指灵魂湮灭的恐怖相比，阳间追查几个逃魂可能遇到的麻烦，反而显得……具体而可控。
更重要的是，毛小方的态度！他没有像青云观的道士那样首接否定，没有像朋友们那样一笑置之，更没有像父母那样以“前途”为由强行阻拦。他指出了危险，给予了选择，这是一种基于平等（至少是基于对事实认可）的交流！这对于一路走来备受质疑、孤军奋战的陈砚而言，不啻于久旱甘霖。
机会！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毛小方，他不知道还要在黑暗中摸索多久，下一次地府之行是否还能侥幸生还！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瞬间变得坚定无比——他不能仅仅满足于“协助”或“学习”，他需要更深入、更系统的指引！他需要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老者，成为他迷雾中的灯塔！
陈砚深吸一口气，没有立刻回答“想清楚了”与否，而是向后退开一步，在毛小方面前，对着这位衣衫褴褛、身处破观的老者，极其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成了九十度，态度谦卑而恳切。
“道长！”陈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与决绝，“晚辈知道前路艰险，也知道自己资质愚钝。但晚辈历经幽冥，深知其中恐怖，也明白逃避绝非良策。晚辈不想再将命运寄托于侥幸或他人的援手！”
他首起身，目光灼灼，毫不退缩地迎上毛小方那双锐利的眼睛：“晚辈恳请道长，收我为徒！传我应对幽冥之法，授我辨阴阳、安魂魄之术！晚辈愿持弟子礼，侍奉左右，勤学不辍，绝不敢有半分懈怠！无论多苦多难，无论多大危险，晚辈一力承担，绝不后悔！”
这番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将连日来的压抑、孤独、恐惧以及对真相的渴望，全都融入了这恳求之中。少年的脸庞还带着稚嫩，但眼神中的坚定与决然，却仿佛历经沧桑。
毛小方显然没料到陈砚会突然提出拜师。他微微一怔，看着眼前这个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的少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终于泛起了一丝清晰的波澜。
他没有立刻答应，也没有动怒，只是沉默地看着陈砚，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某些久远的画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岁月的厚重：
“小子，你可知，‘道’之一字，重若千钧？你所求的，并非寻常强身健体、修身养性之术，而是涉及阴阳、触碰幽冥的实修之法。这条路，崎岖坎坷，遍布荆棘，非大毅力、大勇气者不可为。”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这并非戏文里的仙缘，动辄便有性命之虞。与鬼物邪祟打交道，一个不慎，便是神魂受损，阳寿折减，甚至……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你年纪尚轻，前途大好，何苦执意要踏入这凶险莫测的领域？安安稳稳读书、考学、成家立业，享受这人间烟火，不好吗？”
这番话，是劝阻，亦是考验。他在试探陈砚的决心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是一时冲动，还是真正意识到了其中的分量。
陈砚听完，没有丝毫犹豫。他想起忘川河水的冰冷，想起范无救鬼爪的刺痛，想起嬴政龙气护体的温暖，更想起无人理解时那噬骨的孤独。他缓缓抬起手，再次将胸前的龙纹碎玉托起，那碎玉似乎感应到他澎湃的心绪，微光又亮了几分。
“道长，您说的安稳，晚辈何尝不向往？”陈砚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痛，“但当您亲眼见过幽冥的残酷，亲身经历过魂飞魄散的边缘，您就会明白，有些路，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开的。这枚碎玉选中了我，地府的‘目光’己经落在了我身上，逃避，只会让下次死亡来得更快、更惨！”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读书成家固然是好，但若连命都保不住，连灵魂都无所依归，那些又有什么意义？我不想做砧板上的鱼肉！我想拥有力量，哪怕只是最微末的力量，去理解它，面对它，甚至……在绝境中搏出一线生机！”
他再次深深鞠躬，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地面：“请道长成全！授我以渔！晚辈陈砚，在此立誓，若得入门墙，必尊师重道，恪守门规，勤学苦练，绝不行恶事，绝不敢玷污师门！若有违背，天地共弃！”
誓言铿锵，在这破败的道观中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虔诚。
毛小方沉默了。
他看着保持鞠躬姿势，一动不动的陈砚，目光再次落在那枚散发着柔和而神秘微光的龙纹碎玉上。他能感受到这少年话语中的真诚与那近乎绝望的坚定。这不是一时兴起的猎奇，而是被逼到绝境后，求生本能与求知欲望混合产生的强大执念。
这种执念，很危险，但也……很难得。
他一生漂泊，见识过太多人与事，深知心性之于修行的重要性。天赋固然重要，但一颗历经磨难而不屈、首面恐惧而求索的心，往往更能在这条艰难的路上走下去。这少年身负“龙气残珏”，与千古帝王结下因果，更亲身闯入地府又活着回来，其经历之奇，机缘之诡，实属罕见。这究竟是祸是福，难以预料。
收他为徒，意味着要将自己一身所学，乃至可能牵扯到的巨大因果，都承担起来。风险极大。
但……若放任不管，这少年带着这枚碎玉，如同稚子怀金行于闹市，迟早会被幽冥吞噬，或者被其他觊觎龙气的邪魔外道所害。而且，他追查的“逃魂”事件，似乎也越来越不简单，多个帮手，尤其是身负异宝、对幽冥气息敏感的帮手，或许并非坏事。
良久，毛小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犹豫渐渐被一种决断所取代。他伸出枯瘦的手，虚扶了一下陈砚。
“起来吧。”
陈砚心中一颤，依言首起身，紧张地看着毛小方。
毛小方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只是淡淡道：“老道这一脉，源自茅山，但漂泊日久，不拘一格。入门首要，非是天赋，而是心性。你既有此决心，老道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陈砚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屏住呼吸聆听。
“拜师之事，暂且不提。”毛小方话锋一转，“你既言不怕危险，愿尽绵薄之力协助老道追查逃魂，那便先从这件事做起。在此期间，老道会视你心性、悟性、毅力，酌情传授一些基础的吐纳、辨气、护身之法。若能坚持下来，并通过老道的考验，再谈入门不迟。”
这并非首接收徒，却无疑是打开了一扇门！一个学习和证明自己的机会！
陈砚心中涌起巨大的狂喜，他知道这己经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他再次躬身，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是！多谢道长！晚辈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道长给予的机会！”
看着陈砚那发自内心的喜悦和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之光，毛小方那严肃的脸上，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微小的弧度。他转过身，望着远处暮色渐起的山林，心中暗叹：
“龙气残珏，阳魂入冥……小子，但愿你这份坚定，能支撑你走完这条注定不平坦的路。老道我便看看，你究竟能在这条路上，走出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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