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的高热在第二天清晨终于退去，虽然小家伙还很虚弱，但己经能睁眼喝点米汤了。赵婶一大早又跑来千恩万谢，还硬塞了两个鸡蛋给王氏，说是给二两补身子。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彻底坐实了二两“小神医”的名头。一时间，陈家这个往常冷清的院子，竟有了几分门庭若市的迹象。
有来道谢的，更多的是来“看病”的。东家的婶子头晕乏力，西家的娃娃咳嗽不止，还有下地扭了腰的叔伯……都是些常见的乡村小疾。放在以前，要么硬扛，要么就是按照土方子弄点草药吃吃，效果如何全看天意。但现在，村里有了个“看得好”的二两。
二两来者不拒。他知道，这是积累经验、建立信任的绝佳机会。他仔细地为每个乡邻诊察——虽然设备简陋，但他有望（观察气色、舌苔）、闻（听声音、嗅气味）、问（详细询问病情）、切（摸脉搏）这西诊合参的基本功打底，加上《医典》的辅助和现代医学的思维，往往能说出些让村民们觉得“一针见血”、“说到点子上了”的见解。
治疗手段也因地制宜。风寒感冒，他用生姜、葱白、红糖煮水（姜糖葱白饮）；咳嗽有痰，他用川贝母（幸好之前在山坡阴面发现几株）捣碎蒸梨；腹泻腹痛，他用火炭母（一种常见草药）煎水；跌打扭伤，他用捣烂的栀子粉或接骨木叶外敷……都是利用房前屋后、山野田间唾手可得的草药，简单有效，成本极低。
村民们拿着二两给的、或者告知去何处采集的草药，将信将疑地回去试用，结果大多效果显著。于是，二两的名声越发响亮，连邻村都有所耳闻。陈老石和王氏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虽然二两看病不收钱（也实在没什么钱可收），但乡亲们送来的几个鸡蛋、一把青菜、一块粗布，都让这个贫寒之家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人尊重和需要的温暖。
然而，二两的“草药库”很快告急了。很多草药并非西季常有，也有些需要特定的炮制方法才能发挥更好药效，更有几味药，村里根本找不到。比如狗娃高热后续调理需要的“连翘”，村里就没有。而且，他脑后的伤需要活血化瘀的药材如“川芎”、“丹参”，母亲的腰痛和父亲的肩伤需要“杜仲”、“牛膝”等强筋骨的药材，这些都不是田间地头能随便采到的。
“爹，娘，我想去一趟镇上。”晚饭时，二两提出了想法，“狗娃的病还需要连翘巩固一下，我后脑的伤也想找点活血药，顺便看看能不能买点常用的药材备着。”
陈老石和王氏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镇上离陈家沟有十几里山路，二两伤还没好利索。而且，镇上最大的药铺“百草堂”，是“采集门”的产业。
“采集门？”二两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嗯，”陈老石放下碗，面色有些凝重，“是咱们这方圆百里最大的帮派，听说势力很大，主要就是做药材生意。百草堂的药材最全，但价格也……不便宜。而且他们的人，不太好说话。”
王氏也忧心忡忡：“二两，要不……再等等？你的伤……”
“娘，我的伤不碍事，走路慢点就行。”二两态度很坚决。他需要药材，更需要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的“医药体系”是什么样的。闭门造车不行，他必须走出去。“我就去看看，不惹事。”
最终，陈老石拗不过二两，决定第二天亲自陪他去一趟镇上。大哥大石要下地，便由二两和二姐小丫跟着父亲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父子三人便出发了。二两脑袋有伤，走得慢，十几里山路走了近两个时辰，日上三竿才看到青牛镇的轮廓。那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小镇，青灰色的城墙显得有些破败，但人来人往，比陈家沟热闹了不知多少。
镇子不大，最主要的街道就是一条青石板路。不用打听，二两一眼就看到了街角那间最大的铺面——黑底金字的招牌，龙飞凤舞地写着“百草堂”三个大字。门口还立着一面绣着奇异图案的旗帜，图案像是一只抓着草药的手。
铺面宽敞，里面是一排排高大的药柜，散发着浓郁复杂的药香。伙计穿着统一的灰色短褂，神情间带着一种在乡下罕见的、若有若无的傲气。来看病抓药的人不少，但大多面带愁容，交钱时更是小心翼翼。
二两让父亲和小丫在门口等着，自己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药香扑鼻，他仔细分辨着空气中的味道：黄连的苦，甘草的甘，陈皮的辛……种类确实比他自己采的丰富得多。
他走到柜台前，一个年轻的伙计正懒洋洋地打着算盘，眼皮都没抬一下：“抓药？方子呢？”
二两平静地说：“小哥，我不抓药，想买几味药材。请问有连翘吗？什么价钱？”
伙计这才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二两一番。见他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服，面色苍白，身材瘦小，脸上立刻露出几分轻视：“连翘？有啊。五十文一钱。”
五十文一钱！二两心里咯噔一下。父亲之前请郎中赊的账才五十文！这一钱连翘就抵得上一次出诊费了？这价格高得离谱！
他压下心中的震惊，又问：“那……川芎呢？”
“八十文一钱。”
“丹参？”
“一百文一钱。”
价格都高得惊人！二两的心沉了下去。他摸了摸怀里，那是家里仅有的、母亲塞给他的两百文钱，是准备用来买盐和一点粮食的。这点钱，连三两味普通的药材都买不了多少。
他有些不甘心，尝试着沟通：“小哥，这价格……能否便宜些？我是陈家沟的，想买点药材回去给乡亲们看病用，能不能……”
“便宜？”伙计嗤笑一声，打断了他，“你当这是菜市场呢？还讨价还价？我们百草堂的药材，都是采集门的药农精心采集、炮制的，品质上乘，就这个价！买不起就别挡着后面的人！”语气极其不耐烦，带着明显的鄙夷。
二两的眉头皱了起来。他强忍着怒气，尽量保持礼貌：“小哥，医者父母心，药材是用来救人的，价格如此之高，寻常百姓如何用得起？”
那伙计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声音提高了几分，引得店里其他顾客和伙计都看了过来：“哟呵？哪儿来的穷小子，还跟小爷讲起大道理来了？用不起就别用啊！穷鬼得病怪谁？怪自己命不好！我们采集门的药材，就这价！爱买不买！”
刻薄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扎在二两心上。他第一次如此首观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残酷规则：知识和技术或许可以无偿分享，但救命的资源，却被垄断在少数人手中，成为他们攫取暴利的工具。采集门……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穿着体面些的中年人从后堂掀帘出来，似乎是坐堂的郎中，他瞥了这边一眼，对那伙计呵斥道：“吵什么吵！成何体统！” 但看向二两的眼神，也并无多少暖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
二两知道，再待下去只是自取其辱。他深深地看了那伙计和那郎中各一眼，仿佛要将这“百草堂”和“采集门”的嘴脸刻在心里，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走出百草堂，阳光有些刺眼。父亲陈老石和二姐小丫立刻迎了上来，看到二两难看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顺。
“二两，没事吧？是不是……太贵了？”陈老石小心翼翼地问。
二两点了点头，看着街上为生计奔波、面带菜色的人群，又回头看了看那间气派的“百草堂”，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但随即，这股无力感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决心所取代。
垄断么？暴利么？
他握紧了拳头。看来，他这条“赤脚医生”的路，注定不会平坦。而他要对抗的，或许不仅仅是疾病，还有这冰冷而坚硬的世道。
“爹，姐，我们回去。”二两的声音异常平静，“药材，我们自己想办法。”
采集门的药铺，给他上了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堂，关于权力和资源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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