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奎没有让陈慕飞失望。不过短短七八日，他便陆陆续续送来了一些零碎却关键的证据：几份被篡改过的力夫工钱签收单的副本真实数额远高于力夫实际所得；两个亲眼目睹刘掌柜内侄在出事前夜与当铺伙计秘密接触的力夫的口供和按了手印；甚至还有一张潦草的地图，标注了那间旧库房内隐藏木箱的大致位置和数量。
证据不算铁证如山，但足以拼凑出一幅清晰的贪墨图景。陈慕飞将这些东西仔细收好，依旧按兵不动。
他在等，等一个能让父亲陈怀瑾下决心的契机，一个能将影响扩大到最大，顺便立威的机会。
这个机会很快来了。
一批从自贡运来的、价值数千两的井盐即将抵达码头。这是官府专卖的重要物资，利润丰厚，交接手续也极为严格。刘掌柜亲自负责此事，显然是想从中再捞一笔。
盐船到港当日，码头比往日更加繁忙。刘掌柜带着几个心腹，早早等在趸船上，指挥若定，颇有几分大权在握的气势。
陈慕飞也来了，但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在货栈二楼的窗口，冷静地俯瞰着整个码头。赵奎带着几个信得过的兄弟，混在力夫人群中，如同蛰伏的猎豹。
卸货开始。沉重的盐包被力夫们扛下船，运往指定的官仓。一切似乎井然有序。
然而，就在大部分盐包入库，只剩下最后十几包时，异变陡生！
一名扛着盐包的力夫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沉重的盐包脱手飞出，重重砸在旁边的货堆上，麻袋破裂，雪白的井盐撒了一地。这原本只是个意外，但紧接着，旁边几个力夫像是被传染了一般，接连“失手”，又有两三包盐摔落，现场顿时一片狼藉。
“废物！都是干什么吃的！”刘掌柜气得脸色铁青，快步上前呵斥。
就在这时，陈慕飞动了。他快步走下货栈，来到现场。
“怎么回事？”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冷意，让嘈杂的场面为之一静。
刘掌柜连忙上前，陪着小心：“少爷，您怎么来了？没什么大事，就是几个笨手笨脚的力夫毛躁，损了些盐，小的定严加惩处！”
“损了些？”陈慕飞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的盐堆，又看向那几个“失手”的力夫，他们眼神闪烁，不敢与他对视。他心中冷笑，这出戏，怕是刘掌柜自编自导，目的是制造“合理损耗”，将这最后十几包盐暗中吞掉。
“刘掌柜，”陈慕飞语气平淡，“我记得府上规矩，装卸重要物资，尤其是官盐，需得经验丰富的老师傅经手。这几位，看着眼生得很。”
刘掌柜脸色微变：“这个……今日人手紧张，所以……”
“人手紧张？”陈慕飞打断他，猛地提高声调，目光锐利如刀，扫向全场，“我看不是人手紧张，是有人心术不正，想借着意外，中饱私囊！”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所有力夫、伙计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
刘掌柜额头瞬间冒汗，强自镇定：“少爷！此话从何说起？小的对陈家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忠心？”陈慕飞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赵奎收集的那些证据副本，首接摔在刘掌柜面前，“那这些篡改的工钱单、这些目睹你内侄与当铺勾结的口供，还有那间旧库房里藏着的赃物，又作何解释？！”
纸张飘落，上面的字迹和手印刺眼无比。
刘掌柜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没想到陈慕飞竟然暗中查到了这么多！他身边那几个心腹也慌了神，眼神游移，下意识地后退。
“你……你血口喷人！”刘掌柜兀自嘴硬，但颤抖的声音出卖了他。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查便知！”陈慕飞不再看他，转身对闻讯赶来的陈家护院陈彪下令，此人是陈怀瑾的心腹家丁，陈叔带人封存码头所有账目，并去后院那间旧库房，仔细搜查！赵奎，带你的人，看住刘掌柜及其一干亲信，一个也不许走脱！”
“是！少爷！”陈彪早就对码头上的弊端有所耳闻，此刻见少爷证据在手，行事果决，立刻抱拳领命。
赵奎更是精神大振，吼了一声：“兄弟们，听少爷吩咐！”他手下那几个兄弟立刻上前，隐隐将刘掌柜几人围住。
局势瞬间逆转！
搜查的结果毫无悬念。旧库房里的木箱被抬出来，里面不仅有之前“损耗”的靛青、紫砂壶等货物，还有大量来路不明的银元和几张数额不小的银票。账房也被控制，初步核对，就发现多处亏空和做假账的痕迹。
人赃并获！
刘掌柜面如死灰，在地。他那些亲信也纷纷跪地求饶。
陈慕飞站在码头中央，看着被控制住的刘掌柜一党，看着周围那些力夫、伙计们震惊、敬畏又带着一丝快意的眼神，心中古井无波。
他没有当场处置刘掌柜，而是让陈彪将一干人犯和赃物全部押回陈府，听候父亲发落。
消息像风一样传遍了陈家上下，乃至整个重庆商界。
当陈慕晚上回到陈府，前往书房向父亲复命时，陈怀瑾正看着桌上摆开的赃物和供词，久久不语。
书房里灯火通明，映照着他复杂的神色。有震怒，有痛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审视，落在肃立在下方的儿子身上。
良久，陈怀瑾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你做得好。”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又异常坚定，“雷霆手段，方显菩萨心肠。若再容此蠹虫，我陈家根基迟早被其蛀空。”
他站起身，走到陈慕飞面前，目光灼灼：“从今日起，码头货栈一应事务，由你全权接手。账房那边，我会派可靠之人接手。至于刘文渊……念其多年苦劳，送去官府，按律究办，以儆效尤！”
这便是最终的决定，冷酷而果决，符合一个乱世商贾的生存法则。
“孩儿领命！”陈慕飞躬身应道，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扳倒一个刘掌柜，只是清除了内部的毒瘤。外部的挑战——虎视眈眈的洋行、错综复杂的官场、汹涌的民间势力——依然如乌云般笼罩在头顶。
走出书房，夜凉如水。
陈慕飞能感觉到，府中下人看他的目光，己经彻底不同。那是一种对真正掌权者的敬畏。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赵奎己经等候在那里。
“少爷！”赵奎见到他，立刻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大礼，态度比以往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狂热。今日码头之事，陈慕飞的果决和手段，彻底折服了他。
“起来吧，”陈慕飞扶起他，“今日之事，你功不可没。”
“为少爷效力，万死不辞！”
陈慕飞看着他，沉吟片刻，道：“赵奎，码头秩序初定，但人心未稳。我欲组建一支护商队，一则维持码头及各处商号安全，二则……应对未来可能之变局。你，可愿担此重任？”
赵奎眼睛猛地亮起，护商队！这意味着他将从一个小小的力夫头目，一跃成为陈家武装力量的负责人！这是何等的信任与提拔！
“愿意！小的愿意！”赵奎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小的定当为少爷练出一支敢打敢拼的队伍！”
“好。”陈慕飞点头，“人手由你挑选，务必忠诚可靠。装备和饷银，我会尽快筹措。记住，我要的不是乌合之众，是令行禁止的精锐。”
“是！”
送走赵奎，陈慕飞独自站在院中。夜空繁星点点，预示着明日或许是个好天气。
他握了握拳，感受着指尖的力量。掌握了码头，掌握了初步的武装，他终于在这个陌生的时代，有了一块坚实的立足之地。
然而，他深知，这1890年的中国，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接下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也更加……波澜壮阔。
他的目光，越过庭院的高墙，投向了南方，那里是长江奔腾而去的方向，也是这个古老帝国命运转折的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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