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畔的点头,像一道无形的契约,将两颗年轻的心密密地联结。此后,秀兰的日子,便在那份小心翼翼的甜蜜与提心吊胆的遮掩中,如水般流淌。
他们找到了属于彼此的、短暂的桃花源。清晨雾气未散的山林,午后僻静的田埂,或是夕阳下那片无人的芦苇荡,都成了秘密的约见地。借口总是现成的——砍柴、打猪草、或是去远些的自留地看看庄稼。秀兰挎着篮子,脚步比往日轻快许多,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在见到那个熟悉身影的瞬间,便会漾起粼粼波光。
林卫东的话依旧不多,但他会默默接过她肩上的柴捆,会将揣在怀里还温热的煮红薯塞给她,会笨拙地替她拂去发梢沾上的草屑。他们并排坐在林间的枯木上,听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看阳光在泥土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话语是零碎的,关于地里的收成,关于他新接的木工活,关于对未来的、模糊却温暖的想象。没有山盟海誓,只有指尖偶尔触碰时,那触电般的悸动,和彼此眼中清晰映照的、情窦初开的羞涩与欢喜。
然而,八二年的乡村,藏不住秘密。哪家的炊烟升起得晚了,哪户的鸡鸭少了一只,都能成为饭桌上的谈资,更何况是这样带着粉红气息的“新闻”。风,不知从哪个角落开始,悄悄带来了窃窃私语。
“瞧见没?前村那木匠小子,总往咱村后山跑……”
“李家那三姑娘,最近气色越发好了,眼神都水汪汪的……”
“怕是……自己好上了吧?啧啧,年轻人……”
风言风语,像初春的寒气,无孔不入,终于钻进了秀兰家那扇总是紧闭的院门。
母亲王桂珍最先察觉。她先是发现秀兰浣衣时对着溪水出神的时间长了,继而注意到女儿那件半新的碎花衫子,出门的频率高得不寻常。当邻家妇人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旁敲侧击地问起“秀兰是不是有了中意的人家”时,王桂珍的脸,瞬间失了血色。她是个传统的农村妇女,“面子”重过一切。二女儿私奔的耻辱还未完全褪去,小女儿若再落下个“不检点”的名声,这个家,就真要在村里抬不起头了。她关起门来,第一次用严厉的语气盘问秀兰,声音里带着哭腔:“兰啊,你跟娘说实话,你是不是……是不是跟那林家的后生……”
与此同时,继父李少云在村头代销点与人喝酒时,也听来了更加首白的版本。酒气混杂着被触犯利益的恼怒,让他那张黝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摔了酒碗,骂骂咧咧地冲回家,不是心疼秀兰,而是愤怒于“煮熟的鸭子”可能要飞,愤怒于林卫东那穷小子竟敢“先斩后奏”,坏了他指望彩礼的盘算。
家里的空气,骤然紧绷得像拉满了的弓弦。
就在这当口,前村的林家,也终于被这阵风吹动了。
林卫东的父母,起初对儿子自己找媒人说亲未成的事,并未十分上心。贫寒人家,婚姻大事更讲究实际。可如今听闻两个孩子竟自己偷偷好上了,且闹得邻里皆知,心情便复杂起来。卫东娘,那个曾是地主家小姐、如今被生活磨砺得精明的妇人,心里拨开了算盘。大儿子娶亲欠下的债窟窿还没填平,若小儿子能省下些彩礼,自然是再好不过。既然两个孩子自己情愿,生米将成熟饭,女方家为了脸面,恐怕也不好再强硬阻拦。这倒是省了一桩大事。
于是,时隔不久,那个穿着体面蓝布衫的媒婆,又一次摇着蒲扇,踏进了秀兰家弥漫着低气压的堂屋。
这一次,气氛与上次截然不同。
媒婆的脸上堆着更圆滑的笑,话也说得更加首白:“老哥,嫂子,您看这事儿闹的……年轻人不懂事,情热了些,也是常情。如今这风声都传开了,咱们做大人的,总得为孩子往后想想不是?卫东那孩子,您是知道的,老实肯干,对秀兰姑娘那是一心一意!他爹娘也发话了,虽说家里不宽裕,但该有的礼数,绝不会短了秀兰的……”
她的话,像软钉子,一下下敲在王桂珍最在意的地方——女儿的名声。王桂珍坐在凳子上,手指紧紧绞着衣角,脸色灰白。她看了一眼垂着头、脸色苍白却咬紧嘴唇不说话的秀兰,又瞥了一眼蹲在门口、面色阴沉吧嗒旱烟的丈夫,心里一片冰凉。不同意?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女儿名声扫地,成了村里的笑柄?步她二姐的后尘?
李少云猛地磕了磕烟袋锅,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梗着脖子,还想坚持:“光说礼数顶啥用?他家那光景……”
媒婆立刻接过话头,话里有话:“哎呦,李老哥,这结亲是结两姓之好,往后卫东有手艺,还能亏待了秀兰?再说,这孩子们自己都……咱们硬拦着,万一出点啥事,这脸面上可就真不好看了呀!” 她将“脸面”二字,咬得格外重。
姚绍珍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她终于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种被现实碾压过的疲惫与认命,望向李少云,声音轻得像叹息:“她爹……就算了吧。兰儿还小,经不起折腾了……名声要紧……”
李少云张了张嘴,想反驳,可看到妻子那绝望的眼神,再想到村里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以及媒婆那句隐含威胁的“万一出点啥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烦躁地挥挥手,像是要驱赶什么霉运,瓮声瓮气地丢下一句:“随你们折腾!我不管了!” 算是变相的默许。
媒婆脸上绽开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连忙说着吉祥话。
秀兰始终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这同意,并非源于祝福,而是裹挟在流言、算计与母亲无奈的妥协之中,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她争取到了想要的结局,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分不清是喜悦多些,还是酸楚多些。
窗外,八二年的阳光明晃晃的,照着院子里安静的鸡鸭,也照着少女初初赢来、却己沾染风霜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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