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秀兰和卫东是踩着月色、踏着薄雾回到林家的。深秋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带着沁人的凉意，可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却是滚烫的。村庄早己沉睡，唯有他们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投入静寂湖面的几粒石子，漾开一圈圈并非无人察觉的涟漪。秀兰心里掠过一丝恍惚，她这样没经过三媒六证、不明不白地跟着卫东回来，明日太阳升起，不知会在那些长舌妇的嘴里，嚼成什么滋味。但这忧虑，很快被卫东手心的温度驱散了。
院子里静得出奇，连平日里最爱吠叫的老黄狗都默契地收了声，只是摇着尾巴，亲昵地蹭了蹭他们的腿。林家人虽早知道卫东这天要去接秀兰过门，此刻却仿佛一同守着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各屋的灯都早早熄了，将一片过于刻意的寂静，全然留给了他们。那寂静，与其说是接纳，不如说是一种观望。婆婆那屋的窗帘似乎动了一下，秀兰的心也跟着一紧，她感到自己像一件被默许取用的物品，少了那份该有的、明媒正娶的郑重。
卫东的屋子在院子的东头，不大，陈设也简单，一床、一桌、一个旧衣柜，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放着一个玻璃瓶，里面插着几枝他傍晚时特意从山脚采来的野菊花，在朦胧的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鹅黄色的光晕，这几乎是这陋室里唯一的、也是全部的诗意。两人用盆里的温水简单洗漱过，便依偎在那张略显窄小的木板床上。身子挨得紧紧的，仿佛要借此驱散这秋夜的微寒，更要确认彼此真实的存在。对秀兰而言，这方寸之地，眼下便是对抗整个世界的堡垒。
夜色如墨，唯有几缕清辉从窗格子里洒落，在他们身上勾勒出模糊而柔和的轮廓。卫东温热的手掌，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几分虔诚地，轻轻覆在秀兰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正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一个属于他们两人的、沉甸甸的希望。他能感觉到秀兰轻柔的呼吸，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
“秀兰，”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混着莽撞的真诚，却也无比坚定，“跟着我，眼下是清贫些，家里的光景你也知道，但你别怕，你信我。我有一身的力气，也肯下死力气干活。我定会为你，为咱们的娃，谋一个顶好的未来。”这誓言，他像是在心里演练过千百遍，此刻说出来，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落在这寂静的夜里，也落在秀兰的心上。可他承诺的未来里，只有温饱与体面，却未曾提及，她将如何面对婆婆那若有所思的打量，以及妯娌间可能泛起的酸言醋语。
秀兰在黑暗里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脸颊更紧地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听着那里面传来的、有力而急促的心跳声。这声音，像是最动人的鼓点，暂时掩盖了她心底深处一丝微弱的声响——那是关于名分的忐忑，关于未来在婆家立足的隐忧。娘家那些操劳不息、看人眼色的日子，仿佛在这一刻，都被这温暖的怀抱隔绝开来，成了遥远的过去。她伸出纤细的手臂，轻轻地环住卫东的腰，这是一个无声的、全然的托付，也像是一场押上全部的豪赌。
他们就这样依偎着，鼻息交融，轻轻地诉说着对未来的憧憬。卫东说，等开春了，他打算去跟村里的木匠师傅学手艺，或者去县城找找零工，总比死守着几亩地强；秀兰则细声说着，要给他做一身新衣裳，给未出世的孩子缝制柔软的小衣小裤。这些琐碎而平凡的愿望，在此时此刻，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动人心弦。不知不觉，竟就这样说了一夜。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黑，渐渐透出一种幽深的蓝，继而转为朦胧的“鱼肚白”，鸡埘里传来了第一声隐约的啼鸣。
天光微亮，秀兰骨子里的勤勉便苏醒了。多年在娘家的生活，早己让她习惯了在黎明前起身，为一家人张罗早饭。她下意识地就要轻轻挪开卫东环着她的手臂，准备下床。她心里清楚，在这个新环境里，勤快是她唯一能拿来立身的资本，她不能给人留下丝毫懒怠的口实。
身子刚一动，就被那条结实的手臂更紧地圈了回去。
“莫管，”他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睡意，沙哑着，却有着不容置疑的体贴，“再睡会儿。做饭的人有三个妹妹呢，轮不到你。你现在怀着宝宝，金贵着呢，要多休息。”以前秀兰在娘家的日子苦，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没立场也没机会好好心疼她。如今，她终于成了他的人，他恨不能将她捧在手心里。
秀兰心里那碗温热的蜜糖，此刻却掺入了一丝苦涩。卫东的体贴是真心，可他不懂，这份‘特殊待遇’在规矩森严的农家院里，或许正是不睦的种子。 婆婆会怎么想？小姑子们会不会觉得新嫂子娇气？她几乎能预见到，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来就睡到日上三竿”会成为怎样一把伤人的软刀子。可她太贪恋这片刻的温暖与安宁了，最终还是顺从地躺了回去。卫东的这份体贴，像一床刚刚晒过太阳的棉被，将她包裹起来，却也让她看不清被子外头，现实正渐渐显露的、坚硬的轮廓。
被这种混合着不安的安全感包围着，身心俱疲的她，竟真的又沉沉睡去了。这一次，她甚至还做了一个甜甜的、斑斓的梦。梦里，阳光明媚，他们有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小院，孩子在院子里蹒跚学步，咯咯地笑着，卫东在一旁劈柴，回头冲她温暖地笑着，而梦里的婆婆和邻居，也都对她露出了真心实意的、赞赏的笑容…… 一切都是幸福最完满、最安稳的模样。
她太单纯了，把这婚姻的伊始，把这片刻的温存与誓言，当成了往后漫长岁月里恒久不变的常态。她把婚姻，也想得同这清晨的美梦一般，只有甜蜜，而无一丝现实的棱角。生活的艰辛，人情的微妙，以及未来道路上那些因她“来得轻易”而必然招致的轻视与挑剔，此刻都还隐匿在黎明到来前最后的黑暗里，尚未向她展露它们全部的真实与锋利。她只是怀着最纯粹的憧憬，沉沉睡去，仿佛只要身边有这个男子，往后的日子，便真的能隔绝一切风雨，一路向着承诺中的光明奔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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