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兰是在一片杂沓的人声里醒转的。
厚重的眼皮缓缓掀开，映入眼帘的是糊着旧报纸的顶棚，几缕金锐的阳光正从椽子的缝隙里斜插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芥。窗外，是林家崭新而又陌生的一天——姑嫂间带着睡意的絮语，孩童不肯洗脸的耍赖哭闹，混着碗筷清脆的碰撞声，以及沉重的脚步踏在泥土地上的闷响，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喧嚣而又充满生活实感的网，将她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卫东这间仍旧残留着昨夜温存的屋子里。
她拥着那床半旧的棉被坐起身，一时有些恍惚。身子是沉的，心是飘的。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那热闹是别人的，秩序井然，有着多年磨合形成的默契。而她，一个凭借腹中一块血肉才得以登堂入室的新人，此刻竟不知该不该立刻起身，去闯入那片她尚未被真正接纳的日常。这迟疑里，有少女的羞怯，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对于“外人”身份的自我认知。
虽说与卫东早己暗通情愫，肌肤相亲，连生命的纽带都在腹中悄然孕育，但这偌大的林家院子，她统共也只来过两次。上一次是“看家”，礼节性的，匆匆一面。而这一次，她却是带着全部的家当和一生的前程，真真切切地住了进来。这其间的转变，快得让她自己都有些晕眩。继父因那笔始终谈不拢的彩礼，早己将林家视作仇雠，严厉禁止她再踏足此地。那些被压抑的渴望，反而催生出更炽烈的火焰，使得他们每一次在田埂边、在树林后的偷偷相会，都沾染着叛逆的悲壮与近乎绝望的甜蜜。如今，那偷来的欢愉终于落到了实处，这方院落即将成为她名正言顺的归宿，可她的心底，为何却比以往任何一次偷会时，都更添了几分不安与茫然？
正胡思乱想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卫东带着一身清冽的晨气走了进来，见她拥被坐着，柔声道：“醒了？正好，起来吃早饭了。”他的出现，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暂时打散了她心头的迷雾。她“嗯”了一声，顺从地起身穿衣，随着他走出了这间暂时的避风港。
刚踏出房门，走到外间，便与从厨房出来的婆婆撞了个正着。婆婆手里端着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炒青菜，正要往堂屋的饭桌上送。骤然相见，秀兰的心猛地一紧，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拿住了一般，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她垂下眼睑，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妈。”
婆婆的脚步似乎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双因常年劳作而显得粗糙、此刻又带着些许浮肿的眼睛在她脸上迅疾地扫过，目光里没有新婆婆应有的喜悦，也没有明显的厌恶，只是一种历经世事的、带着衡量意味的审视。她鼻腔里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端着那盘象征着一家之主的权柄与辛劳的菜，侧身从她旁边走了过去，留下一个沉默而疲惫的背影。那背影里蕴含的威压，让秀兰刚刚因卫东而升起的一点暖意，又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她默默地走到廊檐下，就着木架上的洗脸盆，用温水细细地洗漱。水声哗啦，却洗不去心头那份黏稠的窘迫。待她收拾妥当，走进堂屋时，林家老幼早己围着那张八仙桌坐得满满当当。没有人等候他们，仿佛这本就是林家雷打不动的规矩。一张桌子，挤着公婆二人，卫东的哥哥卫国、嫂子春梅和他们那约莫三岁、正用手抓弄饭菜的侄儿狗娃，再加上三个年纪不等、眼神里充满好奇与打量的小姑子，济济一堂，竟显出几分拥挤的热闹。
秀兰在卫东的示意下，在他身边一个窄窄的空位上坐下。席间碗筷叮当作响，大家似乎都专注于眼前的食物，偶有交谈，也无非是“盐够不够”、“今天谁去镇上”这类琐碎家常，是秀兰完全插不进嘴，也摸不着头绪的内容。她像一个误入了别人家宴席的看客，周遭的喧嚣与温暖，与她之间隔着一层透明而坚韧的薄膜，她能看见，能听见，却始终无法融入其中。
为了掩饰这份格格不入的尴尬，她只得深深地低下头，小口小口地扒着碗里寡淡的白粥，味同嚼蜡。目光游移间，落在对面嫂子春梅怀里的狗娃身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温和的笑意，伸出手指，轻轻逗弄了一下孩子胖乎乎的脸颊。孩子被她逗得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春梅也抬眼看她，嘴角扯了扯，那笑意却未曾抵达眼底，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原住民”的优越与疏离。
卫东察觉到了她的僵硬与无措，在桌子底下，他的大手悄悄伸过来，用力地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随即，他自然地拿起她的空碗，起身又为她添了半碗粥，温声道：“多吃点。”这简单的话语和动作，在这片属于林家的、喧闹而自成一体的小世界里，成了她唯一能够抓住的浮木，给予她一丝微弱而珍贵的支撑。
这顿早饭，滋味不知其详，时间却在每一秒的沉默与尴尬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当最后一口粥咽下，筷子落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声响，秀兰在心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熬过了一场严酷的、无声的仪式。
然而，她心底明白，这杯名为“生活”的酒，她才仅仅沾湿了嘴唇。往后的日子，这方院落里的人情冷暖，姑嫂婆媳间的微妙交锋，都将是比这顿早餐更为漫长，也更为复杂的功课。她这位没有隆重见礼、带着“瑕疵”过门的新妇，她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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