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后的林家院子，像一盘缓缓转动的石磨，各人都有各人的轨道。男人们叼着烟圈出了门，卫东临行前，悄悄捏了捏秀兰的手背，那眼神是在说"安心"。三个妹妹手脚麻利地收拾着碗筷，她们的目光偶尔从秀兰身上掠过，带着少女时代特有的、混合着好奇与评判的锐利。
婆婆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心的井台边，面前放着一大盆待处理的猪草。她不言不语，只听得见镰刀割在草茎上"唰唰"的声响。那声音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秀兰愣在原地片刻，一种无处着力的空虚感攫住了她。她走到婆婆身边，轻声开口："妈，我来吧。"
婆婆手上的动作没停，头也没抬，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秀兰如蒙大赦，赶紧搬来凳子，拿起镰刀。锋利的刀刃切入青翠的草叶，汁液染上她的指尖。这熟悉的气味和触感，让她飘泊不定的心稍稍落到了实处。
"听说……你继父前阵子又去帮人干活了？"婆婆忽然开口，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秀兰心里"咯噔"一下，手上的动作慢了半拍。她想起离家那日，院子里就剩下母亲、继父和两个年少的弟弟，西个人的日子怕是更难了。她低声答："是，去邻村帮人盖房子，要做小半月。"
"哦。"婆婆应了一声，刀刃落下的声音更重了些。这沉默里带着秤砣般的重量——既是对那家子窘迫境况的估量，也是对秀兰身后那个负担的重新掂量。过了半晌，她才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帮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家里两个半大小子，嚼用大着呢。"
就在这时，嫂子春梅抱着哭闹的狗娃从屋里出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一边晃着孩子，一边扬声对婆婆说："妈，狗娃这衣裳又短了，胳膊肘都快露出来了。这扯布的钱……"她的话没说完，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秀兰的方向。
秀兰低下头，假装专注于手里的猪草。她明白，在这个并不宽裕的大家庭里，任何一点额外的开销，都可能成为矛盾的导火索。
猪草处理完，秀兰又抢着去扫院子。春梅哄睡了孩子，也出来晾晒衣服。两个年轻的媳妇在晾衣绳旁相遇。
"秀兰，"春梅一边用力抖开一件男人的旧褂子，一边状似随意地说，"还是你有福气，一进门就怀上了。不像我，那会儿过了大半年才有的动静，可没少听闲话。"她笑着，嘴角弯着，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
秀兰握着扫帚的手紧了紧，勉强笑了笑，不知该如何接话。
"咱们女人啊，就是这样。"春梅继续说着，将一件湿漉漉的衣服挂上竹竿，水珠滴落在泥土上，洇开深色的斑点，"肚子里有了货，腰杆才能挺得首。你可要争气，给卫东生个带把儿的。"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口吻，"这林家，到底还是盼孙子的。"
这话像一块巨石，陡然压在了秀兰的心上。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
傍晚时分，卫东回来了，带着一身泥土的气息和明亮的笑容。他悄悄塞给秀兰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镇上买的芝麻糕。"偷偷吃，别让人看见。"他小声说，眼里闪着做了坏事得逞般的快活。
秀兰握着那尚带体温的油纸包，心里五味杂陈。他的体贴是真实的，可这体贴需要"偷偷"进行，本身也道尽了在这个大家庭里生存的窘迫。
夜色再次降临，院墙之内的世界安静下来。但秀兰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她开始学习辨认这平静水面下的暗流，学习在这座庞大的家庭机器里，寻找自己那个微小齿轮的位置。
而生活这出大戏，幕布，才刚刚拉开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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