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彻底笼罩了鹰嘴崖,白天的硝烟和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混合着泥土的焦糊气息,在微冷的空气中弥漫。阵地上除了偶尔传来的伤兵压抑的呻吟,以及远处小鬼子营地隐约的火光,一片沉寂。白天的激烈战斗耗尽了士兵们大部分的体力,但紧张的情绪和初战后的亢奋,让许多人无法立刻入睡。
三排的阵地上,士兵们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篝火(严格控制在掩体后,避免暴露),正在默默修复白天被炮火摧毁的工事。铁锹铲土的声音、搬运木料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墨白沿着交通壕慢慢走着,检查每一个火力点和掩体的损坏情况,不时低声交代几句。他来到核心支撑点,看到孙大麻子正带着几个老兵用缴获的小鬼子工兵锹加固机枪巢的顶盖。
“排长,”孙大麻子看到林墨白,停下了手里的活,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狗日的小鬼子炮打得真准,这地方差点就被掀了顶。”
林墨白蹲下身,摸了摸被炮弹片刮去一大块的岩石立面,又看了看用粗木和覆土加固的顶盖,点了点头:“还行,主体结构没坏。明天想办法再多弄点木头,加厚一层。鬼子的炮不会只打今天这点分量。”
“晓得了。”孙大麻子应道,随即又压低声音,“排长,今天你这布阵……真他娘的神了!要是按连长那搞法,把人都堆在前头,咱们排现在起码得躺下一半。”
旁边几个正在干活的老兵也停下了动作,眼神里带着敬佩和后怕看着林墨白。白天鬼子那顿劈头盖脸的炮火,他们躲在后面听得真切,前沿那几乎被犁平的浅壕就是明证。
林墨白摆摆手,脸上没什么得意之色:“仗是大家打的,是兄弟们打得顽强。这法子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很多人用血换来的经验。”他说的倒是实话,这纵深防御、弹性守备的理念,在他来的那个时代是经过无数战火检验的,但在此时此地,确实显得有些“离经叛道”。
他站起身,看向前沿方向:“伤亡情况统计好了吗?”
“嗯,”孙大麻子脸色沉了下来,“两个新兵娃子,王老栓和李小毛,转移的时候被炮弹……没救过来。还有五个挂彩的,两个轻伤不影响打仗,三个伤重点,己经送到后面连部救护点去了。”
林墨白沉默了一下。王老栓,那个总是憨笑着问他啥时候能摸到机枪的新兵;李小毛,才十七岁,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他深吸了一口带着硝烟味的冷空气,将那一丝酸楚压下去。战争就是这样残酷,个人的情感在冰冷的伤亡数字面前显得无比脆弱。
“他们的遗物收好,等打完这仗,想办法送回去。”林墨白的声音有些低沉,“告诉兄弟们,抓紧时间休息,轮流警戒,鬼子晚上可能搞偷袭。”
“要得。”孙大麻子重重点头。
林墨白又走向侧翼李石头负责的区域。这里更加隐蔽,利用天然的石缝和挖掘的散兵坑构成,白天李石头那挺神出鬼没的捷克式给了冲锋的鬼子极大的杀伤。
李石头正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的步枪,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他旁边,机枪手赵铁锤正在检查捷克式的脚架和枪管。
“排长。”李石头看到林墨白,连忙站起身。
“坐,”林墨白示意他继续,自己也找了个石头坐下,“今天打得不错,你那几枪,放倒了不少鬼子军官和机枪手。”
李石头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两排白牙:“是他们自己往枪口上撞。就是……就是子弹不太够用,不敢放开了打。”
林墨白理解地点点头。川军装备窳劣,弹药补给更是困难,每颗子弹都得用在刀刃上。“省着点用,但该打的时候也不能犹豫。明天我看看能不能从连部再争取点弹药过来。”
他又看向赵铁锤:“机枪怎么样?”
赵铁锤拍了拍冰冷的枪身:“排长,没问题,就是枪管有点热,歇一晚上就好了。就是子弹……比步枪更金贵。”
“我知道。”林墨白叹了口气。弹药问题,是悬在所有川军头顶的一把剑。
在阵地上巡视了一圈,安抚了伤员,检查了岗哨,林墨白才回到排里临时用雨布和木棍搭的一个简陋掩体里。王秀才正就着一盏小油灯,在一个本子上写着什么,看到林墨白进来,抬起了头。
“排长,我在记今天的战斗经过,”王秀才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断了腿用绳子绑着的眼镜,“咱们这打法,我觉得值得记下来。”
林墨白在他对面坐下,拿起水壶喝了一口冷水:“记下来可以,但别外传。高连长那边……毕竟还没明确表态。”
王秀才会意地点点头:“我晓得轻重。”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排长,我看连长白天看咱们这边的眼神,有点复杂。他会不会……”
林墨白知道王秀才的意思。高连长是典型的旧式军人,强调正面硬抗,服从命令,对于林墨白这种“投机取巧”的打法,从本能上是排斥的。今天三排伤亡小战果大,反而衬托出一排的死守伤亡惨重,这可能会让高连长面上无光,甚至心生芥蒂。
“不管他,”林墨白摇摇头,“我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守住鹰嘴崖,减少弟兄们的伤亡。其他的,走一步看一步。”他心里清楚,在川军这个讲资历、重派系的环境里,自己一个“少爷兵”出身,又搞特立独行,想站稳脚跟并往上走,光靠战功还不够,还需要时间和机遇。
两人正说着,掩体外传来脚步声,是二班的一个士兵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了进来。
“排长,文书,喝点热水吧,炊事班好不容易才烧开的。”士兵将缸子放下,里面是半缸浑浊的热水。
“谢谢了。”林墨白接过,水温透过缸壁传来一丝暖意。在这种环境下,一口热水都显得弥足珍贵。
士兵放下水就出去了。林墨白和王秀才分着喝了点热水,身体感觉暖和了一些。
“秀才,你说,小鬼子明天会怎么打?”林墨白看着跳动的灯火,问道。
王秀才思索了一下,用他那带着点文绉绉的语气分析道:“今日鬼子进攻受挫,尤其是吾等右翼,使其侧翼包抄之意图未能得逞。依小弟浅见,明日鬼子定然会调整战术。其一,炮火恐将更为猛烈,且会更加针对吾等之核心支撑点与侧翼火力点。其二,步兵进攻可能会改变重点,或加强正面强攻,吸引我注意力,再以精锐突击我侧翼薄弱处;或索性集中更大兵力,行中央突破之事。”
林墨白赞许地点点头。王秀才虽然没上过正规军校,但脑子灵活,喜欢思考,分析得很有道理。鬼子不是傻子,吃了亏肯定会长记性。
“还有一点,”林墨白补充道,“要小心鬼子晚上摸营。他们白天吃了侧射火力的亏,晚上很可能派小股部队进行渗透,试图拔掉我们的侧翼火力点。”
“排长所言极是!”王秀才恍然,“我这就去提醒李石头和孙大麻子他们,晚上哨位加倍小心,多设置些预警的机关,比如挂个空罐头盒什么的。”
“去吧,让大家轮流休息,保持体力。”林墨白说道。
王秀才收起本子,猫着腰钻出了掩体。
掩体里只剩下林墨白一个人。油灯如豆,光线昏暗。他靠在冰冷的土壁上,闭上眼睛,白天战斗的画面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鬼子狰狞的面孔,呼啸的炮弹,灼热的弹雨,士兵们奋力投弹的身影,还有那两个牺牲的新兵年轻而苍白的面容……这一切都无比真实而沉重。
他想起穿越前在部队看的那些抗战史料,文字和图片记载的惨烈,远不如亲身经历的万分之一。川军,就是这样用着简陋的武器,穿着草鞋,靠着血肉之躯和不怕死的精神,在为国家搏命。
“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活这一遭。”林墨白握紧了拳头,指甲嵌入了掌心。他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和军事知识,这是他最大的优势。他要利用这个优势,带着这些信任他的士兵,尽可能多地活下去,尽可能狠地打击敌人。
后半夜,林墨白几乎没怎么合眼,不时起来巡查岗哨,观察山下鬼子营地的动静。山下的鬼子营地也没有完全沉寂,偶尔有车灯闪烁和马匹的嘶鸣声传来,显然也在为明天的进攻做准备。
天际渐渐泛起了灰白色,漫长而紧张的一夜即将过去。新的,可能更加残酷的一天,马上就要到来。
果然,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的哨音就划破了鹰嘴崖的寂静。连部传令兵猫着腰跑到三排阵地。
“林排长!连长命令,各排主官立刻到连部开会!”
林墨白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满是尘土和汗渍的军装,对刚刚醒来正在检查武器的孙大麻子交代道:“看好家,我去去就回。”
“排长你放心。”孙大麻子拍了拍胸脯。
林墨白跟着传令兵,沿着交通壕向位于鹰嘴崖反斜面稍靠后位置的连部走去。一路上,他看到一排和二排的阵地上,士兵们也在忙碌地修复工事,但气氛明显更加压抑,伤亡带来的阴影笼罩着他们。不少士兵脸上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疲惫。
来到连部,这是一个利用山体天然凹陷稍加挖掘扩建而成的掩蔽部,比排里的掩体要宽敞一些,但也同样简陋。高连长脸色阴沉地坐在一个弹药箱上,一排长和二排长己经到了,两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负责正面阵地的一排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胳膊上还缠着渗血的绷带。
看到林墨白进来,高连长抬了抬眼皮,没什么表示。一排长看了林墨白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二排长则只是点了点头。
“人都到齐了,”高连长声音沙哑地开口,“废话不多说。师部传来命令,鹰嘴崖必须再坚守至少两天,掩护主力部队在滹沱河布防。”
这个消息让几个排长心里都是一沉。再守两天?以昨天鬼子的进攻强度,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连经过昨天一天的战斗,伤亡己经接近三分之一,尤其是正面的一排,几乎被打残了。
“我知道任务艰巨,”高连长扫视着三人,“但是,没有价钱可讲!哪怕打到最后一个人,也得给我钉在鹰嘴崖上!”
他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林墨白身上:“林排长,你们三排昨天打得不错,伤亡也小。说说看,今天有什么想法?”
林墨白能感觉到一排长和二排长投来的目光,有审视,有疑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高连长在试探,也是他必须抓住的机会。
“连长,各位排长,”林墨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沉稳,“鬼子昨天在右翼吃了亏,今天肯定会改变打法。我认为,他们很可能采取以下措施:第一,炮火准备会更长时间,更集中打击我们的核心阵地和侧翼。第二,步兵进攻可能会尝试多路牵制,寻找我们的薄弱环节进行重点突破,甚至可能利用夜晚或炮火掩护,派小部队渗透。”
高连长眯起了眼睛:“那你觉得该怎么应对?”
“工事必须进一步加强,尤其是防炮洞和核心掩体。侧翼火力点要做好伪装和机动准备,打几枪就换地方。前沿阵地可以适当放弃,或者只留极少数观察哨,主力还是放在核心支撑点和侧翼,利用交通壕进行机动防御。同时,要组织精准射手,专门打击鬼子的军官、机枪手和炮兵观察员,削弱其指挥和火力协同。”林墨白将自己的想法条理清晰地说了出来。
一排长忍不住哼了一声:“说得轻巧,放弃前沿?那鬼子不是一下子就冲上来了?”
林墨白看向他:“王排长,前沿阵地经过鬼子炮火覆盖,己经基本失去防御价值,硬守只会增加无谓伤亡。我们利用纵深,节节抵抗,在核心区域和侧翼给予敌人最大杀伤。昨天我们排的战果和伤亡比,己经证明了这种打法的有效性。”
一排长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想到自己排里伤亡惨重的景象,又把话咽了回去,脸色更加难看。
高连长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林墨白的话和他一贯信奉的作战理念相悖,但昨天的战果又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最终,他做出了一个折中的决定。
“这样,”高连长开口道,“一排伤亡较大,今天主要负责二线休整和抢修工事,作为预备队。二排加强正面防御。三排……”
他看向林墨白:“依旧负责右翼,就按你林墨白的打法来!但是,右翼阵地绝不能丢!如果因为你那套花里胡哨的打法把阵地丢了,军法从事!”
“是!保证完成任务!”林墨白立正敬礼,心里松了口气。虽然高连长没有完全采纳他的建议,但至少给了他继续实践自己战术的空间。这己经是一个不错的开局。
“都回去准备吧,鬼子的炮击估计快了。”高连长挥了挥手,显得有些疲惫。
林墨白和二排长敬礼后离开了连部。一排长留在最后,似乎想和高连长说些什么,但高连长己经闭上了眼睛,靠在土壁上假寐。
回到三排阵地,林墨白立刻将班长们召集起来,传达了连部的命令和自己的部署。
“鬼子今天肯定会盯着我们打,”林墨白目光扫过孙大麻子、王秀才和李石头,“核心支撑点要进一步加固,尤其是防炮顶盖。孙班长,你带人多找些木头和门板,不惜一切代价加厚!”
“要得!”孙大麻子咬牙应道。
“王秀才,你带二班,在前沿被炸毁的工事里,多设置些诡雷和陷阱,延缓鬼子步兵冲击速度。另外,组织几个枪法好的,成立一个冷枪小组,不要求杀伤多少,专门骚扰鬼子的炮兵观察员和指挥官。”
“明白!”王秀才推了推眼镜,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
“石头,”林墨白最后看向李石头,“你的侧翼火力点是关键,也是鬼子最想拔掉的钉子。今天要更加灵活,一个位置最多打两个点射就必须转移。我会让王秀才的冷枪小组尽量掩护你们。”
李石头重重点头:“排长,我晓得厉害。”
部署完毕,各人立刻分头行动。士兵们虽然疲惫,但看到排长沉稳有力的指挥,心里也安定不少,默默地投入到紧张的备战工作中。
太阳渐渐升高,驱散了山间的薄雾。鹰嘴崖上,修复工事的敲打声和挖掘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前的压抑宁静。
林墨白站在核心支撑点的观察口,用望远镜仔细观察着山下鬼子的动向。鬼子的阵地上,士兵也在调动,炮兵阵地方向,隐约可以看到炮管在调整角度。
他知道,短暂的平静即将被打破。更加惨烈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他握紧了手中的中正式步枪,冰凉的枪身传来一丝坚定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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