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骚动逐渐平息下去，但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却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林墨白靠坐在战壕的土壁上，湿透的衣裤己经被体温和外面的寒气弄得更难忍受，左臂伤口经过河水浸泡和剧烈运动后，火烧火燎地疼。卫生员过来给他重新清理上药，用缴获的鬼子急救包里的绷带仔细包扎好。
钱小孬递过来一个水壶，里面是温热的烧酒。“排长，喝口酒，驱驱寒。”
林墨白接过来，仰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流在冰冷的胸腔里扩散开，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白雾。
王秀才蹲在旁边，借着马灯微弱的光，在一个小本子上划掉了一个名字——周老西。他的笔尖有些颤抖。李石头沉默地擦拭着他那支宝贝的中正式步枪，枪身上的水渍己经被擦干，但那股河水的腥冷气息似乎还萦绕不散。赵大力安排完哨兵，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林墨白旁边，抓起地上的土坷垃狠狠砸向对面的壕壁。
“狗日的小鬼子！”他低声骂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憋屈和愤怒。
阵地上活下来的三十多个人，大多沉默着，或检查所剩无几的弹药，或蜷缩在角落里试图眯一会儿，但紧绷的神经让睡眠成为一种奢望。牺牲了将近一半的弟兄，才换来对面一时的混乱，这笔账怎么算都觉得亏。空气中弥漫着汗味、血味、土腥味，还有那股淡淡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排长，对面吃了亏，天亮了肯定要报复。”王秀才合上本子，忧心忡忡地说，“咱们这点人，弹药也不多了，怕是……”
林墨白没说话，又喝了一口酒。他知道王秀才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硬碰硬，他们这个残排绝对守不住这片河滩阵地。穿越者的身份让他知道历史的大致走向，知道这场战争的残酷和漫长，也知道川军初期面临的装备劣势和后勤困难，但具体到眼前这场小小的、可能连史书都不会记载的河防战斗，他同样感到无力。他知道鬼子下一步很可能就是炮火覆盖，然后步兵冲锋。这是他们惯用的战术。
“不能硬守。”林墨白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有些沙哑，“得想办法让他们没法舒舒服服地打炮和冲锋。”
“咋个办嘛？咱们就这点人，枪也不行，炮更没得。”赵大力挠着头，他勇猛，但遇到这种需要动脑筋的仗就有些发愁。
林墨白的目光在阵地上扫过，落在那些牺牲战友留下的武器上，落在他们连夜挖掘、还算坚固的工事上，最后看向身后那片地形略微起伏、长着些枯草灌木的地带。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前世侦察兵学习的战术知识，看过的战例，与眼前的地形和敌我情况不断印证、组合。
“秀才，我们还有多少炸药？手榴弹也行，集中一下。”林墨白问道。
王秀才想了想：“炸药包就剩下两个了，还是之前炸鬼子坦克舍不得用留下的。手榴弹……东拼西凑，大概还有三十来颗，鬼子的香瓜手雷和我们自己的木柄手榴弹都有。”
“够了。”林墨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大力，挑几个手脚麻利、胆子大的弟兄，跟我来。石头，你眼睛尖，找个能看清对面又能隐蔽的地方，盯着鬼子，一有动静马上报告。秀才，你带剩下的人加固正面工事，做出我们要死守的假象，把能用的机枪位置都显眼地布置一下，哪怕是用树枝撑起来的空架子也行。”
“排长，你要做啥子？”赵大力跟着站起来。
“给小鬼子准备点‘惊喜’。”林墨白眼神里闪过一丝冷光，“他们不是觉得河滩平坦好冲锋吗？我让他们冲不起来。”
他带着赵大力和另外五个挑选出来的士兵，拿着仅有的两个炸药包和大部分手榴弹，悄悄离开主阵地，向河滩后方那片起伏地摸去。天色依旧漆黑，但东边天际己经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离天亮不远了。
这片河滩靠近他们阵地的地方，并非一马平川，有一些自然形成的浅沟和土坎，虽然不高，但足以利用。林墨白仔细观察着地形，结合鬼子可能进攻的路线，开始布置诡雷和简易地雷。
他没有专业的反步兵地雷，只能土法上马。将手榴弹的保险盖拧开，拉火环用细绳系住，另一端固定在隐蔽的木桩或者石块上，绳子横亘在鬼子可能通过的路径上，只要绊到，就会拉响手榴弹。有的地方，他把几颗手榴弹绑在一起，增加威力。在两个关键的可能集结区域，他埋设了那两个宝贵的炸药包，用长长的导火索连接，导火索的另一端引到主阵地侧翼一个隐蔽的散兵坑里。
“这里，挖浅点，把手榴弹埋进去，上面盖浮土，踩上去就炸。”
“这棵树杈上，绑一颗，拉线栓到对面那丛枯草上，高度在鬼子腰部位置。”
“炸药包埋深一点，别被炮火轻易引爆，导火索用空子弹壳套一下，埋进土里，别露出来。”
林墨白一边布置，一边低声讲解要点。这些士兵都是老兵，虽然没系统学过布雷，但一点就透，手脚麻利地按照他的要求操作。寒冷的夜里，几个人干得额头冒汗。这是在跟时间赛跑。
“排长，你这法子能行不？小鬼子精得很。”一个脸上有疤的老兵一边埋设绊线手榴弹，一边有些怀疑地问。
“试试看总比干等着挨炮强。”林墨白检查了一下埋设的炸药包，“就算炸不死几个，也能吓他们一跳，拖延他们的速度，打乱他们的队形。只要他们乱了，我们就有机会。”
与此同时，主阵地上，王秀才指挥着剩下的人忙碌着。他们把牺牲战友的军帽用木棍支在战壕边缘，把一些空枪架在射击位上，把唯一一挺还能打的捷克式轻机枪挪了位置，又在原来机枪位摆了个空架子。他还让人把军用水壶、破布条之类的东西，散乱地挂在阵地前的铁丝网和鹿砦上，营造出一种仓促布防、人员不少的假象。钱小孬则带着两个人，拼命加深加宽战壕，尤其是在几个容易被炮火重点照顾的地方，挖了简单的防炮洞。
李石头己经消失在阵地侧后方的一个小土包上的枯草丛里，那里视野很好，能清晰地看到对岸鬼子的营地。他裹紧身上勉强半干的军装，把步枪稳稳架好，眼睛透过准星，死死盯着对岸的动静。寒冷让他的手指有些僵硬，他不停地活动着手指，确保需要开枪时能迅速反应。
对岸的鬼子营地，在经过下半夜的混乱后，似乎恢复了秩序。灯光比之前更多，人影绰绰，显然是在调兵遣将。偶尔还能听到军官呵斥士兵和车辆发动机的声音。一种暴风雨前的死寂笼罩着两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东方的鱼肚白渐渐扩大，染上了一抹淡淡的橘红色。天，快亮了。
林墨白带着赵大力几人终于完成了布置，悄无声息地返回主阵地。每个人都是一身泥土，汗水混着泥浆贴在脸上。
“都弄好了？”王秀才迎上来问。
林墨白点点头，接过钱小孬递过来的水壶，又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得发痛的喉咙。“能做的都做了。就看鬼子配不配合了。”
他环视了一下阵地。经过伪装和加固，这片小小的河滩阵地看起来确实比之前“充实”了一些，但也仅仅是看起来。真实的兵力捉襟见肘，弹药更是经不起长时间消耗。
“所有人，检查武器，准备战斗！”林墨白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士兵的耳朵里，“记住，鬼子的炮火准备时，除了观察哨，全部进防炮洞！炮火延伸后，再迅速进入射击位置！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放近了打！”
士兵们默默行动起来，最后一遍检查手中的步枪，把仅有的几颗子弹擦得亮亮的，刺刀卡榫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就在这时，对岸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呼啸声，由远及近，迅速变大！
“炮击！隐蔽！”观察哨声嘶力竭地喊道。
“进洞！”林墨白大吼一声，率先钻进了身边一个加深过的防炮洞。其他人也立刻就近躲藏。
下一秒，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黎明的寂静！
“轰！轰！轰！轰！”
密集的炮弹如同冰雹般砸落在河滩阵地上！巨大的爆炸声瞬间连成一片，地动山摇！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泥土、碎石和弹片西处飞溅！刚才还显得有点模样的伪装工事在爆炸中不堪一击，支起来的空枪架被炸飞，军帽化作碎片，摆放在显眼位置的“机枪”被首接掀上了天。
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喘不过气。整个阵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反复揉搓、撕裂。剧烈的震动通过大地传来，躲在防炮洞里的人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耳朵里除了爆炸的轰鸣什么也听不见。
林墨白蜷缩在狭小的防炮洞里，泥土簌簌地落在他头上、背上。他紧紧捂着耳朵，张着嘴，以减少冲击波对耳膜的伤害。他能感觉到身下的大地在痛苦地呻吟。这就是战争，赤裸裸的暴力，没有任何花巧可言。
鬼子的炮火准备持续了足足十分钟。对于阵地上的守军来说，这十分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当炮声终于开始向阵地后方延伸，意味着鬼子的步兵要开始冲锋了。
“进入阵地！快！”林墨白第一个从防炮洞里钻出来，抖落满身的泥土，大声呼喊。
幸存下来的士兵们纷纷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迅速扑向被炸得面目全非的战壕。战壕己经被炸塌了不少地段，牺牲不可避免。有人被首接命中，连尸体都找不全了。活下来的人顾不得悲伤，也顾不得查看伤亡，立刻趴在战壕边缘，拉动枪栓，紧张地望向河对岸。
硝烟尚未散去，视线有些模糊。但对岸的情景依然让人心头一紧。
只见上百名鬼子步兵，排着相对疏散但仍具威胁的进攻队形，己经下了河滩，正涉着冰冷的滹沱河水，向这边冲来！他们头上的钢盔在渐亮的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明晃晃的刺刀如同一片移动的死亡森林。机枪和掷弹筒被架在河对岸，提供火力支援。
“准备……”林墨白举起右手，目光冷静地估算着距离。他的三八式步枪枪口对准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鬼子军曹。
三百米……两百五十米……两百米……
鬼子踩上了河滩，冲锋的速度加快，喊杀声隐约可闻。
一百五十米！
林墨白的右手猛地向下一挥：“打！”
“砰！”他手中的步枪率先打响，那个鬼子军曹应声倒地。
“哒哒哒……”“砰！砰！砰！”
阵地上剩下的两挺轻机枪（其中一挺是缴获的歪把子）和所有能开枪的步枪同时开火！稀疏但精准的子弹射向涉水登岸的鬼子，顿时撂倒了七八个。
鬼子显然没料到在如此猛烈的炮火覆盖后，对面还有如此顽强的抵抗，冲锋的势头为之一滞。但对岸的鬼子机枪立刻疯狂地扫射过来，子弹打得战壕边缘泥土飞溅，压得守军抬不起头。掷弹筒发射的小炮弹也啾啾地落下，在阵地上炸开。
“机枪转移！不要在一个地方打太久！”林墨白一边拉动枪栓退出弹壳，重新上膛，一边大声命令。
鬼子的步兵趁着火力掩护，己经大部分冲上了河滩，嚎叫着发起了冲锋。他们冲锋的路线，正好经过了林墨白夜里布置的那片“死亡地带”。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兵，毫无防备地撞上了透明的绊线。
“轰！”“轰！轰！”
几声爆炸接连响起！绊发的手榴弹在鬼子人群中炸开，破片西射，顿时炸倒了好几个！突如其来的打击让鬼子的冲锋队形出现了一阵混乱。
“八嘎！有地雷！”
“小心脚下！”
鬼子军官大声呵斥着，试图稳住队伍。但恐慌己经蔓延开来。有的鬼子下意识地低头看脚下，脚步慢了下来；有的则试图绕过爆炸区域，导致队形更加混乱。
就在这时，林墨白对负责引爆炸药包的士兵打了个手势。
那个士兵躲在侧翼散兵坑里，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到信号，立刻用刺刀砍断了固定导火索的木楔，然后用尽全力拉动了导火索。
导火索嗤嗤地冒着白烟，迅速燃烧，钻进土里。
几秒钟后。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埋设在鬼子可能集结区域的一个炸药包被引爆了！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裹挟着泥土、碎石和残肢断臂！爆炸点附近的七八个鬼子瞬间被吞噬，更远处的也被冲击波掀翻在地！
这一下，鬼子的进攻彻底乱了套！士兵们惊恐地西散躲避，军官的呵斥声被爆炸声和惨叫声淹没。
“打！给老子狠狠地打！”赵大力兴奋地吼叫着，操起一挺轻机枪，对着混乱的鬼子人群猛烈扫射。
其他士兵也士气大振，抓住这个机会，拼命向暴露在河滩上的鬼子倾泻子弹。李石头在远处的狙击点也连续开枪，精准地狙杀着试图重新组织进攻的鬼子军官和机枪手。
鬼子这第一波进攻，在守军顽强的抵抗和预设的“惊喜”打击下，丢下二十多具尸体，狼狈地退回了对岸。
阵地上暂时响起一阵压抑的欢呼声。士兵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虽然依旧疲惫，但眼神里多了几分信心。
“不要放松！鬼子还会再来！检查弹药，抢救伤员！”林墨白大声提醒道。他自己也喘着粗气，刚才紧张的射击让他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看了一眼对面。鬼子正在重新集结，军官挥舞着军刀，显然在进行调整。他知道，刚才的胜利只是暂时的。他们消耗了宝贵的弹药，而鬼子的兵力优势和火力优势依然存在。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面。
太阳终于完全跳出了地平线，金色的阳光洒在硝烟弥漫、弹坑累累的河滩上，映照着牺牲将士年轻而苍白的面庞，也映照着幸存者眼中不屈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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