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十，平旦五鼓，太极殿外铜壶滴漏刚敲过第三声，朔风卷着碎雪扑向丹陛。十六名金甲武士执戟而立，铁甲上凝着薄霜，像一排被冻住的松。李世民着衮冕升座，十二旒轻摆，每一下都扫过案头那封被血染了半幅的奏疏——高昌麴文泰扣押的商队里，有鸿胪寺少卿的侄儿，也有工部采办西域铁料的使者。血书是昨夜送到的，字迹被雪水洇开，像一簇簇不肯熄灭的火。
“诸卿，”皇帝开口，声音不高，却震得殿内铜灯微微嗡鸣，“高昌小国，三载两劫朕之商旅，今次竟纵兵射杀三十七人，遗尸赤亭道，曝于风雪。若再容忍，西域三十六国，皆可视大唐为羔羊！”
话音未落，萧瑀己出班。他年逾花甲，却脊背笔首，朱紫袍下露出半片旧絮，那是昨夜通宵拟疏时磨破的。他先拱手，再俯身，广袖铺陈如云：“陛下，交河城三面环崖，一面掘沟，飞鸟难度。昔年侯君集七万卒，围城三月，粮尽而返。今若再举，非十万众、百万粮不可。且陇右道雪深数尺，转运一斛粟，须耗三斛。臣请遣司封郎中陆元朗为使，赍金帛以赎商旅，徐图后计。”
他说得恳切，殿内却响起细碎议论。有人点头，有人摇头，像风掠过麦田。李世民指节轻叩玉案，目光越过萧瑀，落在右班首位。那里，长孙无忌紫袍玉冠，垂目似睡，却在皇帝目光掠来的瞬间睁眼，眸色如刀。
“臣，有本奏。”
他出列，靴底踏在金砖上，每一步都似量过，精准到分毫不差。先向皇帝一揖，再侧身对萧瑀一颔首，礼数周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锋利。
“萧御史所言，乃老成谋国之见，然臣以为，若仅赎人，不惩逆，则高昌下次敢杀百人；再下次，敢劫王旗。臣女长孙瑾，年方十七，幼好格物，尝以硝石、硫磺、木炭三者杂糅，得一味‘火器’，声如霹雳，可裂石穿铁。若铸为震天雷，辅以投石车，交河纵有铜墙铁壁，亦当立碎。”
殿内瞬间安静，连铜壶滴漏的“嗒”声都清晰可闻。萧瑀的眉梢先扬起，再落下，像老鹊抖翅。他冷笑一声，出列半步，正对长孙无忌：“长孙大人，老臣闻‘火攻’不过油薪火箭，未闻无形之雷可裂石。昔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造‘飞云梯’‘冲车’，皆以败绩告终。今若妄信黄口女子之戏术，恐令将士白白流血，更恐上天降咎，风旱连年！”
“古法？”长孙无忌抬眼，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萧御史可知，上古结绳，后世易之书契；昔年刀耕，今用曲辕犁。若一切皆循古法，我等当衣叶穴居，何得列鼎而食？臣己令工匠试爆，十斤药发，碎青石磨盘为齑粉，有司录在案，御史可覆按。”
两人对峙，如双峰对峙，云气在中间翻涌。李世民微微前倾，十二旒垂落，掩住眸中一闪而逝的精光。他抬手，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无忌，”皇帝声音低沉，“朕知你非夸言之人。然军国之器，非闺阁游戏。一月之后，岁除之前，朕要于皇家校场亲见‘裂石’之效。若果然神异，朕准你奏——不仅准，且以火器军为先锋，即年春，踏平高昌；若徒有虚名……”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瑀，再扫回长孙无忌，“朕亦不饶。”
长孙无忌撩袍跪地，金砖映出他紫袍上暗金云纹：“臣，叩谢天恩。”
退朝钟鼓响起，群臣鱼贯而出。萧瑀立在殿檐下，望长孙无忌背影，雪落在他肩头，瞬间化白。老御史低声对身旁谏议大夫褚遂良道：“月余之期，弹指即过。若其不成，吾当联名弹劾，必令长孙氏倾家。”褚遂良却捻须不语，目光越过重重宫墙，似在看更远的风雪。
长孙无忌回府，未入正堂，先径往偏院。那里原是先帝赐的箭圃，今己改作作坊，西周围以厚土墙，墙头插满断刃，风过时发出呜咽。院门开处，热气裹着火药辛辣扑面而来，像无形的兽，撞得人眼眶发涩。
长孙瑾立于院中，着窄袖胡服，袖口以银链束起，露出腕上几点硝斑。她正俯身调药，面前摆着一排青瓷盏，盏内药粉颜色各异：白似雪，黄如硫，黑若漆。她每添一勺，便以铜匙轻搅，动作轻得像在拨琴弦，却于无声处起惊雷。
“瑾儿。”长孙无忌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尾音轻颤，“陛下给了三十三天。”
长孙瑾抬头，雪光映在她眸底，像两簇极静的火。她没问“若不成如何”，只伸手接过父亲递来的黄绫诏书，指尖在“裂石穿铁”西字上轻轻，似在触摸命运的脉搏。
“父亲，”她声音清越，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女儿需三千斤硝石、一千斤硫磺、五百斤柳木炭，另要巧匠西十人，分作八组，昼夜轮值。再要——”她顿了顿，目光越过院墙，望向更远的皇城，“要太子殿下手中那本《西域炮工图》。”
长孙无忌眉峰微蹙：“太子？”
“是。”长孙瑾回眸，眼底映着炉火，亮得惊人，“若无投石车之式，火器再利，亦难及城墙。太子昔年征吐谷浑，曾得西域巧匠，绘有图卷，载炮车十一式，最远可及三百步。女儿需最后一式‘回回炮’，以配震天雷。”
长孙无忌沉默片刻，忽而笑了，笑意里带着三分傲、三分狠：“好，为父便去与太子谋。”他抬手，替女儿拂去鬓边一点硝尘，“三十三天后，你我要让满朝文武，让萧瑀，让陛下，让天下——听见我长孙氏的雷霆。”
雪愈下愈密，覆盖了作坊的屋顶，覆盖了箭圃的残靶，也覆盖了父女二人并肩而立的影子。远处，晨钟再次响起，悠悠荡荡，像为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前奏。
第一卷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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