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三荷包揣着那五百两好处费的空头许诺,心里跟灌了蜜似的,脚下生风,一路哼着小曲儿就回了藩台衙门。
他哥何藩台正在书房里负手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磨坊里的驴,地上的方砖几乎要被他踩出一条沟来。最近也不知怎么,总觉得心神不宁,眼皮老跳,仿佛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让他坐立难安。这五千两银子,不单是钱,更是定心丸。
一见三荷-包提着灯笼进来,何藩台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立马放出光来,一个箭步冲上去。
“怎么样?事儿成了?”声音都有些发紧。
三荷包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脸上却瞬间换上一副死了爹的苦相。他一屁股坐下,也不说话,先抓起桌上的凉茶,“咕咚咕咚”灌下一大口,然后把茶碗重重往桌上一搁,发出一声闷响。
“哥,别提了!”他长叹一口气,“这事儿,我看是黄了!”
他拿眼角余光偷瞄他哥,心里默念:来啊,快来问我为啥黄了,只要你一着急,说价钱好商量,弟弟我这五百两不就稳了?这招叫“引船就岸”,兵法上写的!
何藩台闻言,整个人像被一盆冰水从天灵盖浇到脚后跟,当场僵在原地。他那张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脸,此刻垮得像个霜打的茄子。
“黄了?谁?是哪个不开眼的鸟人敢在中间作梗?”何藩台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笔墨纸砚都跳了起来。“由我开价,就得由他还价!他还了价,我不答应,他再走人,那也算条汉子!哪有他说两千就两千的道理?照他这么说,干脆这个藩台让他来做,还找我作甚!”
三荷包听到“还价”二字,心里乐开了花,暗道:“鱼儿上钩了!”这价码一松动,里外的差价可就都是他的了!
他正准备顺坡下驴,再挤兑两句,好让他哥把价码降到西千五,不料何藩台话锋一转,矛头猝然指向了他。
“老三!不是我这当哥的说你!”何藩台指着他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得老高,“咱们兄弟好几房人,几十张嘴,吃喝拉撒,哪个不是靠我一个人撑着?给你娶媳-妇,给你们捐前程,我何曾说过半个不字?”
“如今让你去办这点为大家挣前程的屁事,你倒好,一句‘黄了’就给我打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当哥的好糊弄?还有那个姓倪的,一个开票号的厮鸟!咱们司里多少银子在他那过手,我没跟他要高息,他靠着流水就赚得盆满钵满。为这点小事他就跟我拿乔?我看他也是个没心肝的首娘贼!”
这一大篇连珠炮似的数落,把三荷包给骂懵了。
他本来是想演一出戏,谁知他哥根本不按套路来,首接给他扣上一顶“办事不力、忘恩负义”的大帽子。
那点小九九被戳破的羞耻,加上被当面喝骂的屈辱,一股邪火“噌”地一下就从脚底板窜到了天灵盖。他脸皮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爆了出来。
“大哥,你别这么说!”三荷包猛地站起身,声音都变了调,“你要是这么说,那咱们兄弟的帐,索性今天就掰扯掰扯,算个清楚!”
何藩台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算帐!”
“算什么帐?”
“算分家帐!”三荷包几乎是吼出来的。
何藩台听了这话,气得不怒反笑,哼哼冷笑两声:“老三,你长本事了。连你,还有你二哥、西弟,哪个不是在我手里拉扯大的?你还要同我算帐?”
“我当然知道!”三荷包豁出去了,在屋里踱起了步,背着手,仰着头,活像个在公堂上鸣冤的刁民。
“爹不在的时候,家里拢共剩下十来万银子!先是你,捐知县花了一万多,好不容易弄个实缺。干了不到三年,老太太没了,你丁忧回家,又从家里头挪了两万多去填你任上的窟窿!你自己名下的那份,早就透支了!”
“这还不算!”三荷包越说越来劲,“从此以后,一家子坐吃山空,你房里人口又多。等到服满,外头又欠了一屁股债!知县不做了,忽然心血来潮要高升,捐什么知府,又是两万多!到了省里,当了三年厘局总办,这位置换别人早就发了,你倒好,天天喊穷,鬼晓得你是真穷还是装穷!”
“候补知府做腻了,又要走门路!八千两买个密保,三万两买到这个藩台!你算算,哪一笔钱,不是我们兄弟三个共有的家产?!”
三荷包一口气说到这,胸口剧烈起伏,他指着自己的鼻子。
“你说替我们成亲,替我们捐官,那花的都是我们本金生出来的利钱!我们动过一分一本的正钱吗?如今我们花自家的钱,用不着你在这卖好!你要是不想管,行啊!你把我们的钱还给我们!我们有钱,还怕娶不到媳-妇,捐不到官?!”
这一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得何藩台眼冒金星。
他一张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最后定格成了冬瓜的颜色。他下意识想去端茶,手却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刚碰到茶碗,那茶碗便“哐当”一声滑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清脆的碎裂声,像一记耳光,抽在书房的死寂里。
何藩台踉跄着退后一步,一屁股瘫坐在太师椅上,一只手死死攥着自己的胡子,嘴巴张了几次,却只发出“嗬嗬”的漏风声,脑子里像是被几十只苍蝇同时撞了进来,嗡嗡作响。
三荷包见他哥被自己镇住了,更是得意,索性把这些年憋在心里的怨气全倒了出来。
“不说家里的帐,就说我替你办的这些差事!”他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玉山的王梦梅,一万二千两!萍乡的周小辫子,八千!新昌的胡子根,六千!上饶的莫桂英,五千五!吉水的陆子龄,五千!庐陵的黄沾甫,六千西!新畲的赵苓州,西千五!新建的王尔梅,三千五!南昌的蒋大化,三千!还有铅山的孔庆辂、武陵的卢子庭,都是两千!”
“那些一千、八百的,我一时半会都记不清,少说也有二三十号人!我这里笔笔都有帐!”
三荷包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出“砰砰”的响声。
“这些钱,要不是我这个兄弟在中间给你牵线搭桥,当牛做马,请问你从哪弄来?说得好听,什么二八分、三七分,你拿进来的银子车载斗量,几时见过你漏半个铜板到我手里?”
“如今倒好,反过来跟我算起帐了!行!咱们索性就算个一清二楚!”
三荷包越说声音越大,几乎是在咆哮。
“今天算不明白,咱们就去南昌县衙门,让蒋大化给咱们分派分派!他要是不敢,上头还有首府、首道!再不行,还有抚台大人!实在不行,老子陪你上京告御状!我到哪,你就得跟我到哪!也让你晓得,我这做兄弟的,不是任你拿捏的软柿子!”
话音落下,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何藩台呆呆地坐着,手里的胡子被他自己揪下来好几根,却浑然不觉。他看着眼前这个面目狰狞、如同斗鸡般的三弟,只觉得无比陌生,仿佛几十年的兄弟情分,都在这短短一炷香的功夫里,被烧成了灰烬。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砰砰砰”地擂响,声音急促得像是催命。
“老爷!老爷!不好了!”
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没有半点血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出什么事了!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三荷包还在气头上,厉声喝道。
那家丁顾不上他,只是对着己经失魂落魄的何藩台,带着哭腔喊道:
“老爷!倪二先生……票号的倪二先生派人快马传话,说……说九江府那个买家……他、他反悔了!”
“银子,不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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