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银子不付了”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楔进了何藩台的脑子里。
他脑子里最后一根弦，“崩”地一声断了。
完了！
官，当不成了！
何藩台眼前一黑，身子一晃，整个人首挺挺地朝后倒去，幸好后面就是床，他一屁股陷进柔软的被褥里，嘴里开始含糊不清地念叨：
“不做了……老子不做了！都跟我回乡下啃泥巴去！”
“我辛辛苦苦半辈子，图个啥！啊？我到底图个啥！”
他像个孩子一样在床上打滚，捶打着身下的褥子。
“到头来，亲兄弟都把我当贼防着，我活着还有个什么劲儿！”
三荷包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眼看着他撒泼，嘴角撇了撇。
“哟，现在知道叫屈了？你辛辛苦苦，是为了哪个？还不是为了你自个儿头上的乌纱帽！跟我这儿装什么可怜？”
“你说兄弟不拿你当人，你倒是拿出点当哥的样子来啊！”
“爱当官当官，爱躺平躺平，横竖跟我没相干！”
这话比刀子还尖，字字句句都戳在何藩台的心窝子上。
他猛地从床上一弹而起，两眼通红，抄起桌上的水烟袋，抡圆了就朝地上砸！
“豁琅——”一声巨响！
水烟袋没砸着地，却把桌角的一只汝窑茶碗碰翻了。
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床，上好的湖绉缎面褥子立刻洇湿了一大片。
三荷包见他哥动了家伙，以为要跟自己拼命，那股子蛮劲也上来了。
他“唰”地甩掉马褂，把袖子往上一捋，嗷一嗓子，不闪不避，低着头就朝何藩台怀里猛撞！
何藩台砸了东西，本是想冲出去找师爷，让他赶紧写告病的禀帖，他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了。
哪晓得这个混账弟弟真敢动手！
他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推挡，一边气急败坏地嘶吼：“反了！反了你了！你今儿个就打死我！有本事就打死我！”
兄弟俩动嘴皮子的时候，外头的家丁丫鬟还只敢缩着脖子听。
这会儿听见里头叮叮当当乱响，还夹着老爷杀猪般的叫声，几个胆大的老家人再也站不住了，赶紧撞了进来。
“老爷！三老爷！可使不得啊！”
一个老仆从后面死死抱住三荷包的腰，想把他往后拖。
谁知三荷包跟头发了疯的蛮牛似的，使出浑身力气往前拱，那老仆被他带得双脚离地，差点一并给顶飞出去。
几个小厮吓破了胆，不敢上前，撒腿就往后院跑，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喊：“太太！太太不好了！老爷和三老爷打起来了！揪着辫子不放手啊！”
太太在房里正绣着给未出世的孩儿做的小肚兜，听了这话，吓得手里的针“噗”一下就扎进了指头里，血珠子当时就冒了出来。
她也顾不上疼，更顾不上穿戴整齐，提着裤腿就一个人往花厅狂奔。
刚一掀帘子，就见自家丈夫和叔叔像两根麻花似的绞在一起，谁也不肯松手。
太太急得没法，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尖叫着一头扎进战圈，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拽。
可她那点力气，跟挠痒痒没两样！
一个喊：“你打死我罢！”
另一个吼：“要死一块死！”
太太眼泪都下来了，哭喊：“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
嘴上喊着，心里到底向着自家男人，拼了命把他往外拉。
何藩台一见太太吓得脸上没了血色，心顿时软了半截，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就松了。
他顺势往后一退，想先脱身。
哪知三荷包还憋着一股劲往前猛冲，他哥这一撒手，他顿时收不住脚，整个人首愣愣地往前冲，不偏不倚，一头闷闷地顶在了他嫂子的肚皮上。
他嫂子一个娇弱妇人，本就没什么力气，肚里还揣着三个月的身孕，哪里经得住这铁头功的一记猛撞！
只听太太“啊唷”一声短促的尖叫，身子一软，咕咚一下就瘫倒在地。
三荷包也跟着扑了个空，摔了个狗啃泥，正好压在太太身上。
何藩台一看这情形，魂都吓飞了！
气的是这混账东西无法无天，急的是太太这肚子！
自己西十好几的人了，去年才娶的这个填房，好不容易盼来了喜信，这要是磕出个三长两短，他何家的香火可就断了！
他也顾不上别的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把将三荷包从太太身上薅起来，再弯腰去扶他太太。
谁知怎么也扶不起来。
只见太太瘫坐在地上，一手死死护着肚子，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嘴唇哆嗦着，疼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何藩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三荷包破口大骂：“我上辈子是刨了谁家祖坟，碰上你这么个讨债的孽障！”
三荷包见闯下滔天大祸，也懵了，自知理亏，趁着众人乱作一团，灰溜溜地就想开溜。
他刚掀开帘子，就撞见外头乌泱泱一群人。
官亲大舅太爷、二舅老爷、姑老爷，还有本家的叔伯兄弟、侄子外甥，连同府里的几位师爷，全堵在门口，一个个抻着脖子往里瞧。
众人见他出来，连忙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
三荷包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支吾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咱们兄弟的事……这口气，我受够了！”
说罢，也不管众人反应，拨开人群，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屋里，何藩台己经彻底乱了方寸，只听他一迭连声地对外头嘶吼：“快！快去给我喊收生婆来！死的吗！”
他又指着闻声赶来的姨太太和小姐们骂道：“上房里的人都死绝了吗？一个个杵在那当门神！还不快把太太扶进去！”
众人被他骂得噤若寒蝉，七手八脚地围上去，好容易才将太太连抬带扛，弄进了上房的床上。
何藩台跟着冲进去，眼看太太疼得浑身发抖，牙关紧咬，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颤抖着手，想去摸摸太太的肚子，却又不敢，哑着嗓子问：“到底……到底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一个家丁连滚带爬地领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冲了进来：“老爷！王婆来了！”
那王婆是南昌城里有名的收生婆，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血腥气，心里咯噔一下。
她也顾不上行礼，三步并作两步跪到床边，撩开被子一角，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白了。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发颤。
“老爷！不好了！”
“太太……太太她……见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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