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藩台听见“见红”二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
他死死撑住桌角,脑子里乱成一锅粥,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请大夫!请全南昌城最好的大夫!
“去官医局!把张聋子给我绑来!用八抬大轿去抬!”他对着门外嘶吼,声音都变了调。
家丁们如蒙大赦,屁滚尿流地冲了出去。
何藩台在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一会儿冲到门口朝外望,一会儿又折返回来,竖着耳朵听里屋的动静。太太微弱的呻吟声像一根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西十好几的人了,这是他头一个嫡子,是何家的命根子!要是保不住……他不敢再想下去。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张聋子就被“请”来了。这老头虽叫“聋子”,耳朵却比谁都灵,一进门就规规矩矩要递手本行礼。
“免了!”何藩台一把夺过手本扔在桌上,双眼通红地抓住他的胳膊,“张先生,救命!快救命!”
张聋子被他这副失态的模样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讲究官场规矩,连忙躬身:“宪台大人息怒,卑职这就去瞧太太。”
何藩台几乎是拖着他进了里屋。
厚重的帐子垂着,隔绝了内外。一个老妈子从帐里递出太太的一只手腕,搭在脉枕上。
张聋子在床前坐下,三根枯瘦的手指搭上太太的寸口,闭目凝神。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静得可怕。
何藩台站在一旁,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张聋子那张毫无表情的老脸,恨不得钻进他脑子里去看看究竟。怎么还不说话?到底怎么样了?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换只手。”张聋子终于开口。
老妈子又小心翼翼地换了左手。
又是漫长的等待。何藩台的耐心彻底告罄,刚要开口催促,张聋子却睁开了眼。
“请太太伸示舌苔。”
老妈子笨手笨脚地掀开帐子一角,举着烛台往里照。
“你看得清吗!”何藩台一把抢过烛台,自己冲上去掀开帐幔,吼道,“张老爷,您给瞧仔细了!”
烛光下,太太的脸白得像纸,嘴唇毫无血色。
张聋子只飞快地瞥了一眼,立刻摆手:“大人快放下!太太受不得风!”
何藩台这才讪讪地放下帐子,跟着张聋子退到外间,一颗心七上八下。
张聋子捋着山羊胡,慢悠悠地开了口:“大人放宽心。太太此乃郁怒伤肝,又受外力冲撞,致胎气浮动。依卑职看,尚不要紧。”
何藩台一听“不要紧”三个字,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张聋子提笔开方,无非是些白术、子芩之类的安胎药。写完,恭敬地递上,方子末尾一行工整的蝇头小楷:“委办官医局提调、江西试用通判张聪谨拟”。
何藩台此时哪有心思管他什么“试用通判”,一把抓过方子,冲着跟班咆哮:“死人吗!火速抓药!文火慢煎,时刻不许离人!”
一碗药灌下去,不过半个时辰,里头传话出来,说太太觉得肚皮不那么疼了。
何藩台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回了腔子里。
太太的病是稳住了,他心里的病却发作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越想越气。这混账弟弟闯下滔天大祸,连个屁都不放就溜了,这是压根没把他这个哥哥放在眼里!
这口气,他咽不下!
第二天,何藩台首接告了病假,窝在府里生闷气。他就不信,他这个当大哥的撂了挑子,那混账东西还能安安稳稳地在帐房里拨他的算盘珠子!
谁知,三荷包压根不接招,照旧理事,仿佛昨天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这下彻底点燃了何藩台的火药桶。他一拍桌子,冲进签押房,指着师爷的鼻子就嚷:“写!给我写禀帖!老子要告病辞官!我这官当得连个奴才都不如,我图个什么?不干了!”
师爷吓得笔都掉了,哪敢真写。何藩台却是不依不饶,急得自己要去抢笔。
师爷没法子,只好偷偷让下人去搬救兵。
不一会儿,官亲大舅太爷、二舅老爷、姑老爷,连同本家叔伯兄弟,乌泱泱挤了一屋子,七嘴八舌地劝。
何藩台梗着脖子,一副谁劝跟谁急的架势。
最后还是大舅太爷一锤定音:“这事明摆着是老三的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叫他来,当着大家的面给你赔不是!”
何藩台冷笑:“叫他来?他肯来?”
“我这个娘舅说话,他敢不听!”舅太爷把胸脯拍得山响,拉上叔太爷,气势汹汹地就杀向帐房。
可一进帐房,两人那股兴师问罪的劲儿就泄了。三荷包管着衙门的钱袋子,他们平日里少不得有求于他。
舅太爷脸上堆起笑,拖长了调子:“老……贤甥啊……”
三荷包头都没抬,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冷冰冰地甩出一句:“不是要告病辞官吗?拿这个来压我?我可不怕。等他官帽一丢,我正好跟他把这些年的总账一笔一笔算清楚。”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得两位太爷透心凉。
舅太爷连忙凑过去,压低声音:“贤甥说的哪里话!亲兄弟,哪有隔夜仇。你大哥就是那牛脾气,马上要交卸了,心里烦,你让一步,就当是给舅舅一个面子。”
三荷包“啪”地合上账本,抬起眼,眼里全是冷意:“我顶撞他什么了?要是我先惹的事,任他剐了杀了,我皱一下眉头不算好汉!他倒说说,九江府那个缺,他凭什么要黑我五百两银子!”
他终于把话挑明了。
“那缺是我托了多少关系才搭上的线!人家许诺办成之后,给我两千两的谢礼,他倒好,张口就要分走一千五!说我是他兄弟,就该帮衬他!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我赚点辛苦钱,倒成了给他填窟窿的了?”
舅太爷和叔太爷听得面面相觑,这才明白症结所在。
“他要是答应按说好的,两千两银子办,我二话不说,立马去磕头赔罪!”三荷包斩钉截铁,“要是他还要摆他那藩台大人的臭架子,行!让他把我名下该分的家产立刻算清楚给我,我卷铺盖滚蛋!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哎呀!这说的是什么见外话!”舅太E爷一拍大腿,这可是断了财路的大事,“包在娘舅身上!就两千!他敢多要一个子儿,我扒了他的皮!”
说着,两人一左一右,跟押犯人似的,夹着三荷包就往签押房走。
一进屋,众人呼啦一下全站了起来。唯独何藩台,屁股像长在椅子上,纹丝不动,冷冷地看着他。
三荷包心里的火又“噌”地冒了起来。
还是舅太爷脸皮厚,一把将三荷包推到何藩台面前:“自家兄弟,有什么解不开的疙瘩!老三,你是弟弟,先叫声大哥,这事就算翻篇了!”
三荷包被这么多人盯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大哥。”
何藩台正要开口,端起架子训斥几句,找回场子,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执帖的门上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尖利:“禀大人!新任玉山县县令王梦梅,前来禀辞、禀见!”
王梦梅!
这三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三荷包心上。这是他亲手办成的大主顾!
何藩台接过手本,目光落在上面。
当他看到手本末尾附注的捐例银数时,手猛地一抖,茶碗“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得西分五裂。
手本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万二千两”!
一万二!
何藩台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他死死盯着手本上的那个数字,又猛地抬头看向自己的亲弟弟。
为了区区五百两,他们兄弟反目,闹得家宅不宁。
可他这个弟弟,背地里经手的银子,竟是一万二千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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