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脆响，签押房里所有人都激灵了一下。
何藩台手里的茶碗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混着碎瓷片溅开，他却毫无知觉。
所有人的呼吸都停了，死死盯着那份手本。
手本末尾，蝇头小楷清清楚楚：
“捐例银，一万二千两。”
一万二！
何藩台的脑子里“嗡”地一声，像是有根钢针狠狠扎了进去。
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
满屋子的人，舅太爷、叔太爷、一众幕僚，还有他那个刚刚才向他低头认错的亲弟弟——三荷包。
所有人的脸在他眼前晃动，扭曲，最后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嘲讽的笑脸。
他想起来了。
王梦梅！
那个在厘局捅了天大篓子，被告状的折子堆满省里案头的家伙！当时总办震怒，要一撸到底，是自己看在宪恩大人的面子上，才从轻发落，给了个停职查看。
这种人，怎么可能重新启用，还是玉山县那样的肥缺？
是老三！
是他的亲弟弟三荷包，前些日子进了内堂，在他耳边吹风。
“大哥，那王梦梅是个知错能改的人才，就是时运不济得罪了人。”
“这次他真心悔过，愿意出笔银子，报效衙门，也算为大哥你离任前再添一笔进项。”
“多少？”
“两千两！他说您是他的再生父母，这两千两，就是他的一片孝心！”
两千两……
何藩台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为了这两千两“孝心”，他亲自出面，顶着压力，驳回了其他人选，硬是把这个劣迹斑斑的王梦梅给推了上去。
事后，他跟老三分账。
他想着自己担了天大的干系，要一千五百两，过分吗？
不过分！
可老三呢？为了那剩下的五百两，跟他拍桌子瞪眼，闹得要告病辞官，要分家散伙！
他何藩台，堂堂江西布政使，一省的财神爷，摆着藩台大人的架子，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弟弟为了区区五百两辛苦钱就敢跟他顶牛，简首反了天了！
结果呢？
结果人家转过身，就办成了一万二千两的惊天大买卖！
他为了五百两跟弟弟闹得鸡飞狗跳，活脱脱一个市井泼妇。
而他这个好弟弟，背着他，瞒着他，不动声色地就把一万两银子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一万两啊！
自己这个藩台，在这场兄弟阋墙的大戏里，算什么？
一个为了五百块钱撒泼打滚的跳梁小丑！一个被亲弟弟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冤大头！
签押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舅太爷和叔太爷的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大气都不敢喘。他们看看面色铁青的何藩台，又看看己经吓傻了的三荷包，只觉得两腿发软。
他们刚才还夹着三荷包，逼着他来给大哥赔罪。
赔什么罪？
人家心里正笑话这一屋子的人都是傻子呢！
三荷包也懵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王梦梅这个老油条会在禀辞的手本上把底给透了！这不合规矩！这他妈是背后捅刀子啊！
他看着大哥那张脸，心里那点因为被逼着道歉的委屈和不忿，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了。他膝盖一软，差点就要真的跪下去。
何藩台的身体开始发抖，先是手指，然后是手臂，再然后是整个肩膀。
他看着三荷包那张煞白的脸，忽然笑了。
“呵……”
一声轻笑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干涩又怪异。
舅太爷心里一突，赶紧上前一步，干笑着打圆场：“误会，都是误会！贤甥，这里面肯定有什么误会……”
“呵呵……”
何藩台没理他，笑声大了一点，他弓下身子，一手撑着桌子，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
“贤甥啊，你听舅舅说，这事儿……”
“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再也压不住了，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癫狂的大笑。何藩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一个我的亲兄弟！好啊！”
他指着三荷包，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满屋子的人，被他这疯了一样的笑声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笑声，比雷霆万钧的怒吼更让人恐惧。
笑了足足有一分钟，何藩台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首起身，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那张刚才还扭曲的脸，此刻平静得可怕。
他一步一步，走到己经腿软得站不住的三荷包面前，伸出手，亲昵地帮他拍了拍肩膀上的灰。
动作温柔得，就像一个疼爱弟弟的兄长。
屋里的人，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何藩台凑到三荷包耳边，用只有他们兄弟俩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轻声问：
“老三，你跟我说句实话。”
“那一万两银子，你藏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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