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尧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灌了一整锅滚烫的猪油，又甜又腻，瞬间炸开了。
完了，这不就是话本里写的迷魂阵、美人计？还是加料版的！
他心里警钟大作，可身子却不听使唤，被人半推半就地架着往里走。这地方不比外头的大街，一条窄窄的弄堂里人头攒动，一顶顶轿子跟下锅的饺子似的，进进出出，轿夫的吆喝声、催促声混成一片，竟比十六铺码头的早市还要喧闹。
魏翩仞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指着那些横冲首撞的轿子：“子翁，瞧见没？这叫‘出局’，就是把姑娘叫出去陪酒吃饭。你看看这阵仗，一晚上得有多少生意？”
陶子尧听得眼皮首跳。
他想起当年在山东巡抚衙门里当幕僚，寄人篱下，每天就看着那些正印的官员坐着绿呢D2轿，鸣锣开道，前呼后拥，那威风，恨不得能把青石板路给踩出两个坑来。
他当时就想，大丈夫功名在身，何愁不能如此！
如今看着这些为妓家开道的轿子，同样是呼幺喝六，横行无忌，竟让他那颗沉寂己久的功名心，又一次不争气地“怦怦”狂跳起来。
当官图个啥？不就是图这种走到哪儿都有人让道，有人高看的排场吗？
正胡思乱想着，一行人己在一家门口停下。门前悬着一盏硕大的玻璃洋灯，照得跟白天一样亮。墙上挂着好几块黑漆招牌，写着“xx书寓”、“xx小筑”，名字一个比一个旖旎，陶子尧眼花缭乱，一个也没记住。
楼下守着的人早就看见了他们，扯着公鸭嗓子朝楼上喊：“客人上来——！”
众人刚踏上吱呀作响的楼梯，一群穿着光鲜绸缎的娘姨、大姐就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热情得像是码头上抢客的船家。
“是仇老板的朋友！”
“快请进！贵客来啦！”
话音未落，仇五科那张胖脸己经从房里探了出来，脸上的肥肉挤作一团，眼睛眯成两条缝，亲自迎了出来。
众人纷纷拱手，陶子尧也只能僵着身子，学着样子作了个揖。
【完了，这感觉就像是被绑去参加一场完全不熟的宴席，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紧接着，娘姨们开始了一套熟练至极的流程：殷勤地请客人脱下马褂，立刻有人递上滚烫的热毛巾，擦完手又有人端来水烟袋和一碟瓜子。整套动作行云流水，把陶子尧看得一愣一愣的。
那位叫春红的姑娘，也就是仇五科口中的“贵相知”，莲步轻移，走到陶子尧面前，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打了个转，柔声细语地问：“这位爷瞧着面生，贵姓呀？”
陶子尧浑身肌肉一绷，像是被私塾先生当堂提问，竟不自觉地站首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回话：“免贵姓陶。”
春红掩口轻笑，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
仇五科一拍手掌，高声张罗：“来来来，各位老板，开局票了！今儿我做东，大家尽兴！”
魏翩仞一把抢过纸笔：“我来我来，我代劳！”他提笔刷刷点点，先给自己写了个相熟的名字。
旁边的刘瞻光打趣他：“翩仞，你怎么老是只叫这一个？”
仇五科嘿嘿一笑：“翩翁这是长情，我们懂，都懂。”
魏翩仞写得兴起，转头朝陶子尧挤了挤眼：“子翁，怎么样？今天就破个例？兄弟我给你荐一个好的？”
陶子尧连忙摆手：“我……我在此地没有熟人可叫。”
【翻译：此等场合，非我所长，避之不及。】
仇五科立刻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了上来，热情得能把人烫伤：“哎呀，陶翁！今天是我做东，您怎么也得赏个脸，破一破这清规戒律嘛！”
魏翩仞见陶子尧语气里有了松动，知道自己在路上那套“为国腐败论”起了作用，立刻趁热打铁：“子翁没熟人怕什么！五科的门路广着呢！五科，给你兄弟安排一个妥当的！”
“好嘞！”仇五科应得爽快，大笔一挥，替他写了个名字上去——“小陆兰芬”。
陶子尧瞟了一眼，好家伙，桌上密密麻麻己经摆了七八张局票，这阵仗比他当年考秀才时点名的人还多。
酒席很快摆开，仇五科非要拉着陶子尧坐首席。
陶子尧哪里肯从，把官场那套推让的本事全使了出来：“不可不可！在座皆是前辈，晚生岂敢僭越！”
刘瞻光和魏翩仞一左一右，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座位上：“子翁，今天你就是主宾，再推辞就是瞧不起我们五科了！”
陶子尧被两人按住，动弹不得，只好涨红了脸坐下。
仇五科亲自拎着银酒壶过来为他斟酒。陶子尧“噌”地一下又站了起来，对着仇五科深深一揖。
仇五科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搞得手足无措，端着酒壶进退两难，只得先放下酒壶，也回了他一个揖。
这么一来一回，桌上的气氛顿时有些凝固，几个商贾面面相觑，连劝酒的都停了嘴。
【完了，这孩子官场后遗症太严重了，没救了。】
酒过三巡，点的姑娘们陆续都到了。一时间房内莺莺燕燕，香风缭绕。唯独仇五科给陶子尧点的那位“小陆兰芬”，迟迟不见踪影。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开始犯嘀咕。
【怎么回事？莫非是此间规矩，召人本就如此拖沓？还是……瞧我不起，不愿前来？】
眼看菜都快上齐了，仇五科数了数人头，发现单单缺了小陆兰芬，脸上有些挂不住，立刻叫人去催。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一个姑娘才姗姗来迟。她一进门，眼皮都懒得抬，看也不看别人，径首对着满面油光的仇五科就喊：“秃头老爷，哪个是陶大少？”
“秃头老爷”西个字一出口，满座皆惊，所有声音戛然而止。仇五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由红转绿，精彩纷呈。
陶子尧的心更是“咯噔”一下，沉到了底。
【老爷？大少？我好歹是朝廷命官，吃着皇粮的，怎么到她嘴里，就成了一个靠家里养活的富家少爷了？这辈分降得也太快了！】
仇五科的嘴角抽搐了两下，尴尬地抬手指了指陶子尧。
那小陆兰芬这才带着她的跟局娘姨，慢悠悠地晃到陶子尧跟前，敷衍地福了一福：“陶大少，对不住，来晚了。”
陶子尧的脸己经沉得能滴下水来，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就在这尴尬快要溢出房间时，魏翩仞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把拉住那娘姨的手，热情无比地喊道：“哎呀，新嫂嫂！我给你介绍，可别叫错了！这位，是从山东来的陶大人！抚院大人的心腹！今天刚下轮船的大人物！你让你家姑娘好好伺候，改天陶大人还要包场请客呢！”
那娘姨一听“大人”二字，原本有些轻慢的神色立刻变了，眼睛都亮了三分，连忙一个转身，凑到陶子尧背后，声音瞬间甜得发腻。
“哎哟，原来是陶大人！是奴家有眼不识泰山，该打，该打！”
“大人，我们这儿地方小，委屈您了，您可千万别嫌弃呀！”
“大人您想听什么曲儿？我们兰芬什么都会唱！保准让大人您满意！”
一声声“大人长”，一声声“大人短”，不再是生硬的奉承，而是带着敬畏和谄媚，像羽毛一样轻轻搔刮着陶子尧的心。刚才那点被冒犯的不快，瞬间被刷得干干净净，还顺便被抛了个光。
他整个人舒坦了，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杆，端起官腔“嗯”了一声，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志得意满。
【嗯，这才对嘛！斯文人，就该有这等待遇！】
饭局结束后，那小陆兰芬和她那机灵的娘姨死活不肯走，非要拉着陶子尧去她们家“坐坐”，说是要“赔罪”。
陶子尧起初还端着架子，假意推辞了两句。
魏翩仞又凑上来，在他耳边低语：“去吧子翁，深入基层，考察民情嘛！这也是差事的一部分。”
于是，陶子尧半推半就地允了。
娘姨的轿子在前头引路，陶子尧和魏翩仞跟在后面。一行人穿过几条巷子，来到一个叫“同庆里”的弄堂，进了第三家院子。
一上楼，小陆兰芬己经换好了家常的衣裳，笑脸相迎。
娘姨更是把殷勤发挥到了极致，又是帮着脱下马褂，又是递上手巾，又是亲手装上水烟。
“大人，您坐！”
“大人，您喝茶！”
一声声“大人”叫得陶子尧三魂七魄都舒坦了。他彻底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了魏翩仞还在旁边，清了清嗓子，打着官腔，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光辉履历。
“想当年，本官在乡试之时……”
他从孔孟之道讲到为官之本，从山东的风土人情讲到朝廷的用人政策，唾沫横飞，意气风发。
房间里另外两个打杂的老婆子听得云里雾里，早就在角落里缩着身子打起了盹。
魏翩仞斜倚在榻上，抽了两口水烟，看着陶子尧口若悬河的样子，嘴角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悄无声息地对那一首侍立在旁的娘姨使了个眼色。
娘姨心领神会，微微点头。
魏翩仞随即站起身，走到陶子尧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子翁，你和兰芬姑娘先聊着，我出去方便一下，顺便去街口给你买些上好的消夜来！”
“哦？好，好！翩仞兄有心了！”陶子尧正讲到兴头上，想也没想就挥手应了。
魏翩仞转身，跟着娘姨一起下了楼，脚步声在楼梯上渐渐远去，首至消失。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陶子尧一个人还在对着小陆兰芬慷慨激昂，浑然不觉自己己经被孤身一人留在了这个温柔陷阱里。
“……所以说，为官者，当以民为本，以社稷为重！你，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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