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温的脑子,还没从王孝廉那套“神来一嚏”的歪理邪说里绕出来,王乡绅这句冷不丁的问话,又像一记冷锤,砸得他头皮发麻。
教?谁教的?九年义务教育吗?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脖颈后头凉飕飕的。
关键时刻,还是王孝廉给力。他一步抢出,对着王乡绅痛心疾首:“父亲!您糊涂了!此等神鬼莫测之术,岂是凡俗之师能教?赵世兄必是得了异人传授,或是梦中顿悟!这等天机,我等凡夫俗子,怎好开口探问!”
赵温看着王孝廉,心里只剩两个字:牛逼。
这逻辑闭环,自己给自己找补的本事,不去搞传销可惜了。
王乡绅浑浊的老眼在两人身上转了几个来回,最后长长吐出一口烟圈,竟是信了。
“不错,是老夫孟浪了。”
他掐灭烟锅,踱到赵温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那眼神不像看一个穷秀才,倒像在看一匹未来的千里马。
“你这等才华,窝在这穷乡僻壤,是明珠蒙尘。再过几月便是秋闱,收拾行囊,上京赶考去吧。”王乡shen沉声道,“盘缠路引,我王家全包了。只是你这性子……路上须得有个老成之人照应。”
王孝廉立刻会意:“父亲说的是!儿子有个远房亲戚,姓钱,曾在江南做过典史,走南闯北,最是老道。不如请他护送赵世兄?”
王乡绅捻须点头:“可。”
于是,赵温的京城之路,就在他自己都看不懂的“迪化”操作中,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身边,也多了那位据说是“官场老油条”的钱典史。
***
走了十数日,天色擦黑,一行人在官道旁的野店歇脚。
店是简陋的野店,饭是难以下咽的糙米饭。赵温胡乱扒拉了两口,便在油灯下捧着一本新科的闱墨文章揣摩。
里间烟铺上,钱典史早己吞云吐雾,快活赛神仙。他斜眼瞅着赵温,懒洋洋地开了腔:“堂屋风大,世兄不如到我这烟铺上躺着念,暖和。”
赵温不想跟这老烟鬼凑一堆,但人家是王乡绅派来的“护卫”,面子得给。他只得捧了书,在烟铺那头躺下,嘴里小声念叨着文章。
“咔嚓、咔嚓……”
钱典史抓了把干果嚼得山响,完了拿起茶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就是一通猛灌。放下茶壶,他又拎过一支紫铜水烟袋,“咕噜咕噜”地抽起来,一声接一声,仿佛拉风箱。
赵温被他搅得心烦,念书的声音不自觉大了些。
“贺根!你这杀才!”钱典史被赵温的声音噪得不耐烦,眼睛一翻,瞧见缩在门角打盹的跟班贺根,顿时找到了出气筒,“首娘贼的就知道偷懒!西个钱一个的馒头,你敢跟老子报五个半钱!黑了老子十八个钱,是想攒钱买棺材吗!”
贺根被骂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呸!老子赚了钱是买棺材,给你这老鸟装身子正好!你说谁是混帐东西?混帐东西是咱大舅子!”
“反了你了!”钱典史从烟铺上蹦下来,抄起捅烟灯的铁签子就要打。
贺根脖子一梗,反而把脑袋往上送:“你打!不打的是咱亲娘养的大舅子!”
钱典史被他这无赖招式气得手首抖,铁签子举在半空,竟是落不下来。
店家闻声赶来,好说歹说才把贺根拉开。
赵温全程冷眼旁观。
这主仆俩,演双簧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吵架的词儿都一套一套的,怕不是演练过几百回了。
他刚想打个圆场,说句“天晚了,歇息吧”,谁知钱典史却把一腔邪火全转到了他身上。
“世兄!”钱典史把铁签子“当”地一声扔在桌上,正言厉色,“你看看!用到这等刁奴,你做主人的,总要拿出主人的威势来!像你这般好说话,连个下人都治不住,将来如何做官,如何管治黎民百姓?”
来了。
赵温心里冷笑一声。这老东西的官瘾又犯了。
他面上却是一副受教的惶恐模样,耷拉着脑袋:“钱老伯教训的是。”
“哼!”钱典史见他服软,更是来劲了,背着手,官腔十足地踱步,“想我从前在江南做官,衙门虽小,手底下哪个差役见了我不是服服帖帖!你这般连一个下人都治不服,那还了得!”
赵温心里腹诽:就你这德性,手下人怕不是阳奉阴违,背地里不知怎么骂你。
嘴上却愈发恭敬,他放下书,诚恳地拱了拱手:“老伯说的是。只是这‘威势’二字,晚生愚钝,不知该从何学起。还请老伯指点一二。”
“嗯?”钱典史一愣,随即得意起来,以为赵温真被自己唬住了。
他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道:“‘齐家而后治国’!一个下人都治不服,如何算得齐家?家都齐不了,还谈什么治国?皇上要你这样的官,有甚么用处?”
赵温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有理,有理。老伯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晚生斗胆请教,老伯当年在任上,想必定是威风八面了?”
“那是自然!”钱典史一听这话,立马把胸脯拍得“梆梆”响,“我从前虽只做过一任典史,却也是实打实替皇家出过力的!莫说衙门里的人,便是那西乡八镇的地保乡约,哪个见了我,敢不大声应喏!”
典史……
赵温差点没笑出声。县令的佐贰官,管些缉捕狱囚的杂事,九品芝麻官都算不上,竟被他吹成了土皇帝。
好,就让你吹。
“原来典史是这么大的官!”赵温故作惊讶,眼睛里充满了“崇拜”,“那请教老伯,这典史的官,比起知县来,是大是小?”
钱典史见他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更是信口开河:“一般大!他管得到的地方,我都管得到!论起来,这一县之主,还得算是我!有事时,我不过是同他客气,让他坐当中,外人都称他‘正堂’。我呢,坐的是下首的主位,所以都称我‘右堂’。其实权柄是一样的!”
右堂?你怎么不说自己是左右护法呢?
赵温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愈发“向往”:“原来如此!那典史总要比知府小些吧?”
“嗨!”钱典史大手一挥,满不在乎,“他在府城里,我在县里,井水不犯河水!他官大,可手伸不了那么长!真到了县里,是龙也得盘着!”
“厉害!厉害!”赵温连连作揖,一副五体投地的模样,随即话锋一转,用一种天真又好奇的语气,轻声问:
“老伯,晚生还有一事不明。您既然曾是与知县平起平坐的‘右堂’大人,权柄赫赫,为何……为何后来不做官了呢?”
钱典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赵温仿佛没看见,继续用那人畜无害的声音,补上了最后一刀:
“是……是您自己不想做了,还是……被人给罢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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