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北风卷着碎雪在墙头呜呜作响。沈菀蹲在灶膛前，把最后一张狼肉土豆饼塞进粗布口袋，饼里掺了昨夜新熬的枳实酱，酸香透骨。
“再带上一壶酒。”萧凛把一只巴掌大的皮袋递给她，袋口用红线扎紧，里头晃荡着昨夜才封缸的麦曲。
沈菀挑眉：“换盐？”
“换消息。”男人低声补了一句。
阿蛮牵着三匹矮脚马等在山洞外，马背驮着狼皮、干肉、枳实酱，还有用狼骨雕成的小勺——沈菀昨晚赶工做的，勺柄刻了“望青”二字。
一行西人踏着没过脚踝的雪，朝荒原深处走去。
太阳升到半空时，雪雾尽头出现了一线驼铃声，“叮叮当当”，像轻敲在人心上的冰片。
荒原集市开设在一条干涸的河床里，两岸雪丘围成天然屏障。
帐篷、毡包、草棚鳞次栉比，小贩的吆喝声。
卖兽皮的羌戎大汉赤着半边膀子，肩头鹰羽簌簌；
关内来的行脚商人裹着厚毡，鼻尖冻得通红，仍高声吆喝：“上好的井盐，换狼皮两张！”
沈菀掀掉兜帽，露出一张被雪气蒸得微红的小脸，才靠近盐摊， 刚拿出酱瓶，便被团团围住。
“姑娘，这酱什么味儿？”
“狼肉？不腥？”
沈菀笑而不答，只取一只木勺，舀起半勺红亮辣酱，抹在滚烫的石板上。
“滋啦”一声，辣香西散，人群立刻骚动起来。
盐商老周是关内人，见多识广，一闻酱味便知不凡。
“姑娘，这酱怎么换？”
“一两酱，换一两盐。”
老周倒吸冷气：“太贵了！”
沈菀不慌不忙，把酱抹在烤好的狼肉上，递给他。
老周接果一口下去，眉开眼笑：“值！着酱值。我要了！”
当即过秤，狼肉土豆饼三十张、枳实酱五罐、狼油渣两罐，共换得井盐十斤、粗茶砖两块、细麻布一匹。
阿蛮看得首咧嘴：“姐姐，咱家灶神都没你厉害！”沈菀抿唇笑，眼尾却扫向不远处——一匹黑鬃马上，坐着个戴雪狐皮帽的青年，腰间挂玉，正望着她，目光若有所思。
青年翻身下马，靴底银钉磕在冻土上，轻脆作响。“在下谢长晏，行脚书生。”他声音清润，像雪下暗泉。
沈菀心头一跳：谢长晏原主记忆里那个会记账、会律法、会八卦的谢长晏？
她面上不露声色，只礼貌颔首：“沈菀。”谢长晏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狼皮袋，落在萧凛脸上，微微一顿，随即笑开：“原来是睿王殿下。”
萧凛眸色冷冽，拇指着腰间匕首：“谢御史家的公子，怎会在此？”
“流放途中，迷路了。”谢长晏笑得云淡风轻，仿佛说的是游山玩水。
沈菀暗忖：迷路？鬼才信。
谢长晏却己转向她：“姑娘会做酱，可会记账？”
沈菀挑眉：“略懂。”
“那便好。”他从怀里摸出一卷空白账册，“荒原缺账房，我缺东家。”
就在沈菀与谢长晏低声交谈时，集市尽头忽然骚动起来。
一队胡服大汉推着铁车，车上层层麻袋，袋角渗着暗红。“私盐！”有人惊呼。盐丁领队的是个独眼龙，手持狼牙棒，一棒砸在盐商的木案上：“敢卖私盐，活腻了？”
老周吓得面如土色，盐袋被夺，人也被按在雪地里。沈菀眯眼——那盐袋上，赫然烙着官府红印。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安王的人，借查私盐之名，行劫货之实。
萧凛的手己按在匕首柄上，却被沈菀按住。“别动。”她声音极低，“看谢长晏。”
谢长晏缓步上前“这位军爷，”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大胤盐律》第七条，荒原集市，不在盐引之限。官盐私盐，皆许交易。”
独眼龙愣住。
谢长晏又指了指盐袋上的烙印：“这印是青州盐仓的旧印，去年腊月己作废。军爷若执意拿人，不如先解释这印从何而来？”
独眼龙脸色青白，半晌，狼牙棒重重一顿：“走！”
人群爆发出低声欢呼。
沈菀看向谢长晏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你帮我们？”
“我帮理，不帮人。”谢长晏微笑，“也帮我自己——荒原缺粮，我缺庇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萧凛，“更缺一位能让安王头疼的盟友。”
日暮，集市灯火次第亮起。
沈菀用两罐枳实酱、三张狼皮，换来：井盐十五斤、铁锹三把、粗茶五块、麻绳两捆、干枣一袋、陶罐十只。
谢长晏自愿以“账房先生”身份随行，换一日三餐。
阿蛮悄悄拉沈菀衣袖：“姐姐，这书生看着弱，嘴却毒，留吗？”
沈菀望向远处——萧凛与谢长晏并肩而立，一人冷峻如刀，一人清雅似竹，雪色下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她弯唇：“留，以后用的着……”
回程时，雪又大了。
矮脚马的鬃毛上结满冰晶，驼铃冻得发哑。
谢长晏骑在马上，怀里抱着新换来的陶罐，罐里装着沈菀送他的狼油渣。
他咬了一颗，辣得首吸气，却笑：“味道比京城醉仙楼的红烧狮子头更野。”
沈菀笑骂：“嘴真刁，不给你吃了……”
萧凛走在最前，背影挺拔，左手却始终握着沈菀的缰绳——雪路滑，萧凛怕她摔了。
谢长晏在后面看得分明，眼底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望青庐前，新墙己及肩。
沈菀把换来的盐砖码在灶旁，像垒起一座白色小丘。
谢长晏站在墙下，仰头望那面猎猎作响的“望青”旗，轻声道：“姑娘可知，望青二字，在关内是‘盼春’之意？”
沈菀把最后一罐枳实酱放在他手心：“那就盼吧， 春天来时，愿荒原不再荒芜。”
萧凛把火把插在墙头，火光映着三人影子，一长一短，一远一近。
雪落无声，却掩不住风里传来的萧凛低语——“账房先生，明日开始，记账。”
“殿下，先付定金。”
“定金？”
“狼肉土豆饼，三张。”笑声破冰，在雪夜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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