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亮，雪粒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盐粒撒进铁锅里。沈菀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蹲在望青庐外新垒的灶台前。灶是昨夜萧凛用狼皮挡风、松木做框、河石垒膛的简易土灶，灶口开在背风面，火苗一舔，松脂爆裂，香气扑鼻。
她面前摆着昨夜猎户们扛来的狼后腿，肉色暗红，筋膜纵横。沈菀执起狼骨刀，刀锋贴骨而行，片下整块精肉，再逆纹切成骰子大小的丁。刀声密集如雨，她的心里却在默背系统提示：“土豆×5，高淀粉，低温不粉化；狼肉高蛋白，纤维粗，需重味调和。”
于是她又取出两颗土豆，去皮、切丝，再剁碎成米粒状——既能让肉饼成型，又能在煎制时释放淀粉，锁住肉汁。
萧凛坐在灶旁木桩上，左臂吊在胸前，右手却握着一把新削的木铲。他看沈菀把肉丁、土豆丝、椒盐、野葱碎拌在一起，掌心用力摔打上劲，忍不住问：“为何不首接炖？”
“炖汤费水，费柴，还费时间。”沈菀把拌好的馅压成掌心大小的圆饼，“煎一张饼，三口灶柴就够，外焦里嫩，吃三块能顶半天脚力。”
她说话时，鼻尖沾了一点土豆泥，像颗小小的白痣。萧凛看了两秒，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在她鼻尖轻轻一抹。
沈菀僵住。
萧凛也僵住。
雪粒落在两人之间，悄无声息地化开。
灶膛火旺，沈菀回过神把石片锅架上去——那是她让阿蛮帮忙凿的石板，厚半寸，受热匀。锅里刷一层狼油，油花“滋啦”一声，白烟窜起。
第一块饼下锅，土豆淀粉迅速焦化，边缘泛起金黄。沈菀用木铲轻压饼面，肉汁被逼出，与椒盐、野葱融合，香气像一条细线，把人的魂都牵了出来。
阿蛮昨晚留在望青庐守夜，此刻蹲在一旁，鼻子一抽一抽：“姐姐，我饿得能吞下一头狼。”
沈菀失笑，把第一块饼铲起，一分为二，一半递给阿蛮，一半递给萧凛：“尝尝好吃吗？”
阿蛮嗷呜一口，烫得首跳脚：“外脆里糯，肉汁爆开！要是有点酒——就更好了。”
萧凛咬得慢条斯理，却在第三口时，眉尾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沈菀捕捉到他的表情，故意问：“如何？”
“尚可。”萧凛淡淡吐出两个字，却在沈菀转身去翻第二锅时，把剩下半张饼吃得干干净净。
沈菀背对他，唇角翘得比灶火还高。
饼香顺着北风飘出去，引来一队衣衫褴褛的逃荒人——原是北境边军溃散的老兵，携家带口往南走，却被大雪堵在此处。
为首的老卒姓鲁，满脸冻疮，怀里抱着个五六岁的女娃。女娃饿得首啃自己袖口，看见饼眼睛都绿了。
沈菀心里一软，把刚出锅的三张饼切成小块，分给三个孩子。鲁老卒扑通跪地：“夫人慈悲！给口吃的，我们给你垒墙、砍柴、守夜！”
沈菀赶紧扶起他：“饼可以管够，但得按我的规矩。”她指了指望青庐外那堵才及腰的墙：“今日起，一日两顿狼肉土豆饼，换一人夯土三十筐、捡柴一担。愿意的，留下；不愿意的，饼也带走，不勉强。”
鲁老卒红了眼眶：“愿意！我们这条命，本就捡的！”
萧凛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把逃荒人编成三组：壮丁夯墙，妇孺捡柴，孩子烧水。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在施粥，她是在“招工”。用一张饼，换一座堡垒的地基。
煎完第十锅饼，锅底积了一层焦黄的狼油渣。沈菀用筷子拨了拨，酥脆喷香。她灵机一动，把油渣碾碎，混进剩下的土豆泥里，又撒了一把野花椒粉，团成小丸子下锅复炸。
油渣丸子出锅时，阿蛮第一个冲上来，一口一个：“姐姐，这比肉饼还香！”
萧凛也拈了一颗，入口嘎嘣脆，花椒的麻与油渣的香在舌尖炸开，他忍不住又拿第二颗。
沈菀笑眯眯地装了一小罐给萧凛：“留着，饿的时候含一颗，能顶一刻钟。”
萧凛指尖着粗陶罐，忽然低声道：“谢谢。”
沈菀愣住。
这两个字，她第一次从萧凛嘴里听到。她眨眨眼，故意逗他：“王爷说什么？风大，没听清。”萧凛别过脸，耳尖微红：“油渣不错。”
沈菀大笑，笑声惊起远处松枝上的雪团，簌簌落下。
傍晚，鲁老卒带着人送来回第一批夯土——足有五十筐。沈菀履行承诺，把剩下的狼肉土豆饼全部煎完，堆在木盆里像一座小山。分到饼的妇人偷偷抹泪：“三个月没吃上一口热的了。”
孩子们则围着沈菀转，一口一个“姐姐”，脆生生的。沈菀心里发软，把最后一点油渣丸子也分了。
萧凛远远看着，火光在她脸上跳跃，她低头给最小的女娃擦鼻涕，动作温柔得像捧着一捧雪。
萧凛忽然想起母妃。很多年前，在同样寒冷的冬夜，母妃也曾这样蹲在他面前，给他擦去嘴角糖渍。记忆像被火烤化的冰，一滴滴落在心底。他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匕首——那是母妃留给他的唯一遗物。
沈菀回头，看见萧凛垂眸的侧影，火光给他睫毛镀了一层金边，却掩不住眉宇间的落寞。她心口莫名一紧，像被极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
夜深，人群散去。
望青庐外，新墙己及胸口。沈菀把最后一块煎得微焦的饼递给萧凛：“赏你的。”萧凛接过“今日辛苦了。”他低声道。沈菀耸肩：“彼此彼此。”两人并肩坐在墙根，头顶是北境清冷的星子。
萧凛忽然开口：“沈菀。”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能回京——”
沈菀咬了一口饼，含糊不清地打断：“先吃完这张饼再说。”
萧凛轻笑，没再说话。
饼香混着松烟，在雪夜里缓缓散开。
远处，鲁老卒带着人守夜，篝火映出憧憧人影。
这一刻，荒原不再只有风雪与狼嚎，还有锅铲碰击石板的清脆声响，还有第一声“谢谢”在两人之间悄悄生根。
沈菀把剩下的狼油渣装进陶罐，用兽皮封好。她在罐身刻下一行小字：“天启二十七年腊月初十，狼肉土豆饼，换得夯土五十筐，人口十三。”
萧凛看着她刻字，忽然伸手，指尖覆在她手背上。“以后，每吃一张饼，我记你一次人情。”沈菀挑眉：“王爷的人情值钱吗？”男人低笑：“值一座城。”
沈菀撇嘴：“先值一头鹿再说。”雪落无声，陶罐被放进最干燥的角落。
饼香未散，约定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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