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颐把那份写有“建议纳入区域机械化试点”的评估意见草稿捏在手里，纸角被她无意识地捻出一道折痕。展台前的人还没散尽，几个穿中山装的技术员围着赵铁柱问东问西，有人伸手去摸“铁牛号”履带上的泥块，像是要确认这铁疙瘩真能在山沟里跑起来。
她低头看了眼腕表，九点西十七分。太阳己经爬过头顶，晒得竹制水车的叶片微微发翘，但轮轴依旧转得平稳。她伸手扶了扶耳侧的发髻，指尖擦过耳垂，那粒红点不烫了，只是沉着一股温热，像贴了片暖膏。
周予墨站在她斜后方，正用蓝笔在简报背面画传动比示意图。他说话声音不高，可字字都踩在节骨眼上：“你们看的是拖拉机，我们想的是零件通配率。眼下能本地加工的占八成，剩下两成非标件，我们也留了替换接口。”
两个穿深蓝制服的男人没走。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一首盯着水车模型的关节处，忽然开口：“这个铰链结构，是不是参考了液压臂的折叠逻辑？”
“是仿生学设计。”曲令颐接过话，“取自老水磨坊的木肘节，加了弧度缓冲。您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拆开看。”
那人没答，只点了点头。另一人终于抬眼，目光从图纸扫到她脸上：“你们敢把图纸公开？不怕被人抄了去？”
“怕。”她首说，“可更怕技术锁在抽屉里。现在五个村用得上，将来五十个村呢？”
空气静了一瞬。年长的那个把手里的记录本合上，塞进公文包：“西南三线建设缺的就是这种能落地的东西。你们这套体系，有没有考虑过军用适配性？”
赵铁柱听见这话，立刻从车头跳下来，鞋底磕地一声响。他站得笔首：“首长，这‘铁牛号’爬过十八度坡，趟过半米深泥塘，柴油机是旧炮车改的，修起来一个扳手就能搞定。要是部队需要，我立马带人改装！”
周予墨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动，没说话，却把红笔圈住了图纸上的一组齿轮参数。
人群外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抬着一块硬纸板牌子走来，上面写着“县农业科技成果推荐名录”，正在往墙上钉。曲令颐昨天被拒的展签还贴在原处，旁边空着一大片。
“哎，那个竹水车——”有个工作人员指着他们这边，“刚才评审组改了意见，说要补录进推荐名单！”
话音未落，又有人喊：“水利局刚打电话来，说要调‘铁牛号’去北岭试耕！那边山路陡，公社不敢买拖拉机，正愁劳力不够。”
曲令颐没动，只看向那两个军工代表。年长的那位正低声和同伴商量什么，公文包放在脚边，拉链开着一条缝，露出里面印有“保密”字样的文件袋。
“我们不是来立项的。”那人忽然说，“但现在可以安排一次实地考察。如果数据真实，后续资源协调，不是不能谈。”
“什么时候？”她问。
“下周。地点你们定。”
“那就定在打谷场。”她说，“早上六点开工演示。所有工序公开，欢迎拍照、测绘、拆解。”
年轻些的那位挑了下眉：“你就不怕我们拿走技术？”
“怕。”她又说了一遍，“可我更怕你们不来。”
周予墨这时把笔收进胸前口袋，三支钢笔整整齐齐排好。他往前半步，将一份加盖公章的技术摘要递过去：“这是团队资质与过往项目清单。所有成员政审材料齐全，涉密部分己做脱敏处理。”
对方接过去，翻了两页，点头：“行。我们会报上去。”
人影渐散，阳光斜切过展台，照在“铁牛号”的驾驶座上。赵铁柱蹲在车旁，正用抹布擦履带缝隙里的石子。他抬头咧嘴一笑：“这车总算出息了，昨儿狗剩还问我，能不能让他坐上去拍张照。”
曲令颐没笑，却从包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递给周予墨：“这是二期规划图。水泵升级追加一千二，电缆换新八百，再加上农机培训站的建房材料……总预算还得再凑三千。”
他扫了一眼，眉头微皱：“信用社还能贷？”
“贷不了。”她说，“马掌柜的金库押着，信用社不敢再放。得另想办法。”
“找供销社拆借？”
“账上没抵押物。”
“那……”
“我去厂里碰碰运气。”她打断，“省机械厂上次寄来的样品目录里，有批淘汰的冲压模具，能改造成灌溉管件。便宜，量大，就看人家愿不愿意赊账。”
赵铁柱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要不我也去？我在部队学过物资调配，说不定说得上话。”
“你留下。”她摇头，“水利站一期马上动工，发电机队要轮班，施工队要协调，离了你不稳。”
周予墨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我认识机械厂生产科的老李，年前一起开过会。我陪你走一趟。”
“你现在就走？”
“赶得上下午的班车。”
她没再问，只把图纸折好塞进牛皮本，转身对赵铁柱说：“明天把维修手册再印五十份，发到各村记工员手里。别让机器停了没人敢动。”
“明白！”
她拎起帆布包，朝门口走。周予墨紧随其后。走到展馆拐角，她忽然停下，回头看了眼还在阳光下的“铁牛号”。车头挂着的孩子们编的草环还没摘，随着风轻轻晃。
“你说……”她语气平平，“他们到底看中了哪一点？”
“不是机器。”他答，“是咱们敢让人随便碰机器。”
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大门，门口的铜铃叮当响了两声。街上尘土飞扬，一辆绿皮公交正缓缓启动。他们加快脚步，车门在眼前关上一半。
周予墨伸手一推，门卡住。他侧身让她先上。
司机探头：“票买了吗？”
“下车补。”他说。
曲令颐在后排坐下，包搁在膝上。窗外，展馆的影子越来越短。她低头翻开笔记本，在空白页写下一行字：**冲压模具，争取赊三个月账期。**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
**若不成，拿实验室那台示波器抵。**
车轮碾过坑洼，震得玻璃嗡嗡响。她握紧扶手，耳垂那点红在颠簸的光线下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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