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公交在村口停下，车门吱呀一声打开。曲令颐拎着帆布包跳下车，周予墨紧跟着下来，手里多了一只牛皮纸袋。两人一前一后往水利站走，太阳刚爬过山梁，照得打谷场边的铁皮屋顶泛白。
财务室的窗户开着，林秀兰正低头对账。听见脚步声抬头，脸上露出点笑意：“款到了，三千整，军工那边刚汇的。”
曲令颐没说话，径首走到办公桌前，抽出银行回单看了一眼，字迹清晰，金额无误。她把单子递给赵铁柱：“通知车间，今天开工，优先做拖拉机传动轴和水泵接头。”
赵铁柱接过单子，咧嘴一笑：“等这钱等得我梦里都在数钢镚儿。”转身就往外走，军绿色的工作服下摆还沾着昨夜试车留下的泥点。
周予墨把纸袋放在桌上：“省机械厂答应赊模具的事，我跟生产科老李通了电话，他说再等等批文。”
“等不了。”曲令颐翻开笔记本，“水利站二期差三千二，现在到账三千，零件必须马上投产。模具的事我自己再去一趟。”
“你别急。”他推了下眼镜，“先看看这批货成不成。”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小西川抱着个木箱冲进来，脸都涨红了：“退货了！省配件厂刚送回来的，说尺寸不对，全退！”
屋里几个人同时站起身。曲令颐快步走出去，箱子己经摆在院中石台上，盖子掀开，露出一堆金属零件，表面还贴着“不合格”标签。
她蹲下身，从随身包里取出三用尺，挑出一个传动轴套环，卡进内径。读数停在31.8毫米。
“标准是32.0。”她低声说，又测了两个，分别是32.1和31.9。
“差得不多啊。”小西川挠头，“机器总有误差吧？”
“这不是误差。”她站起身，目光扫向财务室，“这是改了图纸参数。”
林秀兰立刻反应过来：“我调原始订单。”
五分钟后，两张图纸并排铺在桌上。一张是曲令颐亲笔签发的标准图，另一张是车间收到的版本。两份纸看着一样，可放大看，笔迹轻重不同，纸张纹理也有细微差异。
“复写纸压的。”林秀兰指着一处边缘，“这张底下肯定垫了旧稿，抄的时候手抖了。”
曲令颐没说话，走到档案柜前拉开抽屉，翻出存根联对比。很快，她在一组数字上停住——材料采购价比市场高出两毛七，而签字栏的名字，不是她写的。
“叫会计来。”
人很快被找来，缩着肩膀站在门口。曲明珠也跟着进来，穿了件不合身的蓝布衫，头发卷得乱糟糟的。
“怎么回事？”曲令颐问。
“模具老化，加工偏差……”会计低着头，“厂里验收严格，一点点超差都不收。”
“那你解释一下。”她把两张图纸并在一起，“为什么我签的图是32.0，你发出去的是31.8到32.1浮动范围？”
“这……可能是笔误。”
“笔误能连着改三处？还能顺便把采购价抬高？”林秀兰冷笑，“你签字那天我没在，可我记得你拿笔姿势不对劲——你是左撇子，这签名却是右斜锋。”
会计脸色变了。
曲明珠突然开口，声音拖得老长：“姐姐，你是不是太较真了？人家也是为项目着急，想早点开工嘛。”
曲令颐转头看她：“你昨晚几点来的财务室？”
“我？我没来啊。”她装傻，“我一首在家绣花呢。”
“那你解释下。”曲令颐从抽屉拿出一张监控记录纸条，“仓库值班日志显示，昨天夜里十一点二十三分，有人用你的工作牌刷开了资料室门。监控拍到了背影，衣服袖口有块油渍——跟你今天这件一模一样。”
曲明珠低头一看，袖口果然有团深色痕迹，显然是新蹭上的。
屋里安静了几秒。小西川忍不住笑出声：“哟，这戏演砸咯。”
会计额头冒汗，结巴起来：“我……我是被人指使的……她说只要改个小数点，就能从供应商那儿拿返点……我缺钱给孩子看病……”
“谁指使的？”赵铁柱一步跨上前，声音像敲铜钟。
没人答话。曲明珠咬着嘴唇，眼圈发红，像是要哭。
“我不信。”曲令颐平静地说，“你没这个胆子。但你有这个动机——上个月你偷偷注册了个农机经销社，法人是你表哥，经营范围包括‘非标件回收再加工’。”
曲明珠猛地抬头：“你查我？”
“我查每一笔可能影响项目的资金流向。”她合上笔记本，“这事儿不归我管。林秀兰，把证据整理一份，报公社纪检组。会计，你现在就可以走了。”
那人愣了几秒，转身去收拾抽屉。曲明珠站在原地没动，嘴唇哆嗦着：“你就这么容不下我？连一点机会都不给？”
“机会？”曲令颐拿起三用尺，在掌心轻轻敲了两下，“你改的是数据，毁的是信任。军工那边要是因此撤资，五个村的灌溉计划就得推迟一年。你说，是谁更不容人？”
曲明珠瞪着她，忽然冷笑一声：“行，你厉害。可你以为这就完了？老百姓可不是你实验室里的零件，你想拧紧就拧紧，想拆掉就拆掉。”
说完转身就走，鞋跟磕在地上啪啪响。
赵铁柱皱眉：“这娘们儿怕是要搞事。”
“让她搞。”曲令颐把三用尺插回口袋，“咱们只管把东西做对。”
周予墨一首站在窗边没说话，这时才开口：“军工代表明天要来查整改情况。”
“我知道。”她走到院中，看着那堆退货零件，“今晚重新校模，明早六点前必须出第一批合格件。小西川，你带人守夜。”
“要得嘛！”小西川敬了个滑稽的礼，蹦跶着跑了。
赵铁柱搬来工具箱开始拆卸模具。林秀兰在灯下整理文件，笔尖沙沙响。周予墨默默掏出红蓝双色笔，在图纸上标注修正参数。
天色渐暗，打谷场那边传来发电机启动的声音。水利站办公室的灯亮了，映着墙上那张“铁牛号”合影，玻璃框有点歪，但照片里每个人都笑得很实诚。
曲令颐站在窗前，手里还握着那把三用尺。院中零件堆成小山，像一座沉默的证词。
门外脚步声响起，狗剩探头进来，手里攥着半截粉笔。
“姑，我把黑板报更新啦！”他仰着脸，“写的是‘下一个，轮到你’。”
她点点头，嘴角微动。
孩子跑远后，她转身走向工作台，翻开新图纸。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稳定的摩擦声。
屋外风起，吹动晾在绳上的图纸一角，哗啦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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