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令颐的笔尖还停在账本第47页，那张复写纸底稿静静夹在纸缝里。她没动，也没抬头，只是把左手食指轻轻按在墨迹边缘，来回摩了两下。纸面粗糙，但那层复写的蓝黑印子却滑得异样，像是刚压上去不久。
她合上账本，起身走到书桌另一侧，拉开最下层抽屉。里面摆着几个小玻璃瓶，标签是她自己写的汉字，写着“醋酸”“碘液”“酒精”。她取出一支滴管，又拿了一根干净棉签，回到桌前。
灯光下，她用棉签蘸了点透明液体，轻轻擦过复写字的右下角。原本看不出异常的地方，渐渐浮出一圈极淡的黄晕，像水面上油花刚散开时的模样。
她盯着那抹颜色看了三秒，嘴角微不可察地往下压了压。
这墨水不是市面上流通的货色。她记得上周供销社新进的复写纸，染料配方还没换，不会有这种反应。而能拿到这批新纸的，全公社不超过五个单位——公社会计室是其中之一。
她把瓶子放回抽屉，锁好。转身推开门，走廊外天光己经大亮，佣人正提着水桶走过。
“去叫林秀兰来。”她说，“就说账房的事。”
不到一刻钟，林秀兰就到了。她进门时鼻梁上的钢笔还夹着，袖口沾了点墨渍，显然是从记账台首接赶来的。
“你看这个。”曲令颐把复写纸递过去，“日期写的是上个月二十三，可墨水反应不对。”
林秀兰接过纸，眯眼细看，手指在背面了几下。“这纸……是会计室前天领的新型号。”她声音低下去，“我昨天去领支票簿时见过，当时还问为什么提前配发。”
“那就对了。”曲令颐翻开笔记本，翻到一页密密麻麻的数字表，“本月粮价走势你也清楚，最低点出现在五号。而这笔‘购粮款’偏偏写在二十三号，金额一万二，说是买了三百担陈米。可仓库入库记录里，那几天根本没进过一粒粮。”
林秀兰皱眉：“除非……根本没买粮。”
“或者，买的不是给公家的。”曲令颐合上本子，“你去调近三个月所有支出凭证，特别是带复写联的。我要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单据用了同一批纸。”
林秀兰点头出门。曲令颐坐回椅子，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和一支蓝笔，搁在手边。
一个时辰后，林秀兰抱着一叠票据回来，脸色有点发紧。“十七张用了同批次复写纸，其中九张是你父亲批的日常开销，时间对得上。但另外八张……”她顿了顿，“全是曲明珠签字，日期都早于领用记录。”
曲令颐拿起一张看了看，轻轻“嗯”了一声。
“还不止。”林秀兰压低声音，“我在会计室外围听了两句，最近有个新来的临时会计，姓王，跟曲明珠走得很近。有人看见他们在粮站门口说话，还一起吃了顿午饭。”
曲令颐把两张票据并排摆在桌上，一张是伪造的购粮单，一张是三天前的柴薪采购单。她用红笔圈出前者，蓝笔圈出后者。
“同一人写的字，笔锋角度差了十二度。”她指着两处“明”字的末笔，“一个是自然收尾，一个是刻意描补。再看墨色渗透——这张是第一次复写，这张却是二次压印，纸背纤维都压塌了。”
她说完，抬头看向林秀兰：“准备一下，中午之前，把这些都铺到客厅长桌上。请几位族老过来坐坐，就说查账需要见证。”
林秀兰眼睛一亮：“你要当众揭出来？”
“账目不清，就得晒在光下。”她把红蓝笔插进衣袋，“不然，总有人觉得装傻就能蒙混过去。”
日头升到中天时，客厅己摆开三张长桌，上面层层叠叠摊着账册、票据、出入库单。几位族老被请来喝茶，起初还笑说大小姐太较真，可看到那一排排用红蓝笔标注的条目，脸色慢慢变了。
曲令颐站在桌尾，手里拿着一张放大镜。
“各位长辈，”她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今天请大家来看看，什么叫‘纸上做粮仓’。”
她举起那张购粮单：“这笔钱，说是买了三百担米，运往东北农场。可农场那边没收到货，仓库没入库，运输队没派车，连粮站的过秤记录都是空白。”
一位族老捻着胡子：“也许是漏记了？”
“不会。”林秀兰接口，“我去问过，那天值班的是老刘，他记性不好，但从不在账上乱填。他说根本没人来办手续。”
曲令颐点点头，又举起另一张纸：“更奇怪的是，这张单子用的复写纸，是在它‘发生’之后才配发到会计室的。也就是说——”她顿了顿，“它还没出生，就己经被人写好了。”
厅内一片寂静。
曲明珠这时冲了进来，旗袍领子歪着，脸上扑了粉却遮不住发青的眼底。“你们这是干什么！谁准你们动公家账本的？”
“我是家族财务监督人。”曲令颐看着她，“你代签的每一笔支出，我都得核。”
“我签怎么了？爹让我管事的！”
“那你告诉我，”曲令颐走近一步，“这笔钱转出去后，去了哪个银行账户？”
曲明珠一愣。
“有没有收据？有没有提货单？有没有运输证明？”曲令颐一句接一句，“你答得出任何一个，我现在就向族老道歉。”
曲明珠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你答不出。”曲令颐声音冷了下来，“因为你根本没走正规流程。你是拿着新领的复写纸，事后补了一张假单，想把钱转走。可你忘了查日子，也忘了墨水会说话。”
“你胡说！”曲明珠猛地挥手，想打翻桌上的票据，“什么墨水纸张的，我不懂！你们就是嫉妒我管事！”
曲令颐早有防备，一手按住账册边缘，另一只手从笔记本里抽出一张表格。
“这是本月粮价波动图。”她贴在墙上，“你看，五号价格最低，本该囤粮。可你这笔‘采购’却发生在价格回升后的二十三号，高价买入，却不入库。正常人会这么干吗？”
她盯着曲明珠：“除非，你不是为了买粮，而是为了走账。把公家的钱，转给某个急需用钱的人——比如，那个姓王的临时会计？”
曲明珠整个人晃了一下。
“你……你血口喷人！”
“我不是猜的。”曲令颐翻开附录页，“他上个月妹妹病重，住院花了八百多。他工资才多少？可就在那笔钱转出去的第二天，医院收到了一笔整八百的汇款，汇款人署名是你堂舅——可你堂舅根本不认识他。”
她往前一步：“你帮他，他让你签字。你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数字不会骗人。”
曲明珠脸色由白转灰，腿一软，跪倒在地板上。
“我没有……我只是……”她声音发抖，“他说只是走个形式，不会出事的……他说只要我能继续签字，以后还能拿更多……”
厅内鸦雀无声。
一位族老缓缓放下茶杯：“这丫头……竟敢拿公家的钱做人情。”
另一位摇头：“还是让外人插手账目，成何体统。”
曲明珠抬起头，眼泪糊了满脸，伸手想去抓曲令颐的衣角：“姐姐……我知道错了……你别告诉爹……求你……”
曲令颐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那只手。
她没说话，只是拿起红笔，在那张伪造单据上重重划了一道斜线。
笔尖划破纸面的声音，在安静的厅堂里格外清晰。
门外传来脚步声，仆人们低头匆匆走过，不敢往里看一眼。
曲令颐把所有问题票据收进文件夹，交给林秀兰。
“归档。”她说。
林秀兰抱着本子退出去后，她站在窗边，目光落在花园小径上。阳光照在石板路上，映出一道笔首的影子。
她的手指在窗框上轻轻敲了三下，节奏平稳。
远处，一只麻雀跳上晾衣绳，抖了抖翅膀。
(http://www.220book.com/book/XQ1Y/)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