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春天,戈壁滩的风里终于带了点暖意。林秀兰蹲在菜园子边上,看着刚冒头的菠菜芽,手里捏着一封刚收到的信——这是陆振国三个月来的第一封信。
信纸还是部队发的那种,泛黄发脆,上面只有短短六行字:“秀兰,安好。工程紧,勿念。建建长高了吧?让他好好吃饭。我一切都好。”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有几个字甚至洇开了墨团,看得出写信人当时的匆忙与疲惫。林秀兰把信纸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油墨味,似乎还有淡淡的机油和尘土气——那是他常年泡在工地的味道。
“妈妈,是爸爸的信吗?”陆建军背着个小书包跑过来,书包上还别着他最宝贝的木枪。这孩子己经九岁了,上了部队办的简易小学,眉眼间渐渐有了陆振国的影子,尤其是那股倔强的劲儿。
“是呢。”林秀兰把信递给儿子,“你爸爸问你长高了没。”
陆建军捧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到“一切都好”时,眉头皱了起来:“妈妈,爸爸是不是又在骗人?”
林秀兰的心颤了一下。这几年,孩子长大了,懂事了,再也不信“守星星”的说法。有次听到别的叔叔说漏嘴,知道了爸爸在“挖山洞”,追问了她好久,她只含糊说“是为国家盖大房子”。
“你爸爸忙,写信没时间多写。”林秀兰避开儿子的目光,假装整理菜苗,“你看这字写得多有力,肯定是壮着呢。”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陆振国的信越来越短,从最初的“每周一封”到“每月一封”,再到现在的“仨月一封”,内容也从说说任务、问问家常,变成了千篇一律的“安好,勿念”。可她太熟悉他了,能从那潦草的字迹里,看出他没说出口的累。
有次张桂芬的丈夫回家探亲,偷偷跟张桂芬说,陆振国他们那个国防工程在无人区,条件苦得很,白天顶着日头炸山,晚上就在山洞里铺层草席睡,好多人都累倒了。张桂芬转头就把这话告诉了林秀兰,末了叹着气说:“妹子,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那活儿不是人干的。”
林秀兰当时没说话,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起陆振国右手上的伤疤,想起他冻得发紫的脚趾,想起他每次回来都要偷偷往腰上贴膏药——他总说“老毛病,不碍事”,可她知道,那是常年累月落下的病根。
“妈妈,我想给爸爸写封信。”陆建军突然说,手里还捏着那封信。
“你想写啥?”林秀兰有些意外。
“我想告诉他,我数学考了一百分,老师奖了我一朵小红花。”陆建军仰着小脸,眼睛亮亮的,“还要告诉他,我能帮你挑水了,不用他担心。”
林秀兰心里一暖,摸了摸儿子的头:“好,妈妈教你写。”
她找出陆振国用旧的半截铅笔,又翻出张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陆建军趴在小板凳上,一笔一划地写,遇到不会的字就问她。“爸爸”两个字写得格外用力,笔尖几乎要把纸戳破。
“还要写……让他别太累了。”写到最后,陆建军突然低下头,声音闷闷的,“张叔说,挖山洞很危险。”
林秀兰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蹲下来,抱着儿子的肩膀:“你爸爸是大英雄,会保护好自己的。等他回来,妈妈让他给你讲挖山洞的故事,好不好?”
陆建军点点头,把写好的信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一个用硬纸板做的信封里。“妈妈,这个能寄到爸爸那里吗?”
“能。”林秀兰接过信封,像捧着什么宝贝,“明天妈妈就托通信员寄出去。”
可这封信寄出去后,就像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陆振国的下一封信,是半年后才收到的。依旧是短短几行字,字迹比上次更潦草,甚至有一处墨迹晕开,像是滴了什么液体在上面。
“秀兰,勿念。建建要听话。工程快好了。”
没有说自己好不好,没有问家里的事,连落款的日期都写得模糊不清。林秀兰拿着信,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钢铁与炊烟 手指一遍遍着那处晕开的墨迹,心里慌得厉害。她甚至有种冲动,想背着行李去找他,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平安无事。
张桂芬看出她的不安,劝她说:“妹子,别胡思乱想。那工程是国家大事,肯定严得很,说不定信都要检查,不能多写。”
林秀兰知道张桂芬说得有道理,可心里的牵挂像野草一样疯长。她开始失眠,夜里总梦见陆振国躺在山洞里,身上盖着石头,任凭她怎么喊都不答应。每次惊醒,冷汗都湿透了贴身的衣裳。
为了打发时间,她把陆振国所有的信都找了出来,一张一张抚平,按日期排好。从最初在朝鲜时写的“等我回来建家园”,到驻守边境时的“戈壁风沙大,多穿点”,再到现在的“安好,勿念”,信纸越来越薄,字迹越来越潦草,可那字里行间的牵挂,却一点都没少。
“妈妈,爸爸是不是忘了我们?”有天晚上,陆建军突然问。他最近总是沉默,不像以前那样爱说爱笑,放学回来就坐在门口,望着通往哨所的路发呆。
“傻孩子,爸爸怎么会忘?”林秀兰把他搂进怀里,“他是太忙了,等忙完这阵子,肯定就回来了。”
“那他会记得我的生日吗?”陆建军的生日快到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爸爸能回来,陪他吃块张桂芬阿姨做的玉米面馒头。
“肯定记得。”林秀兰的声音有些发颤,她不敢告诉儿子,去年他生日时,陆振国也没回来,只托人捎回了一块捡来的红玛瑙,说是“给儿子的生日礼物”。
生日那天,陆振国果然没回来。林秀兰煮了两个鸡蛋,给陆建军套在脖子上,看着他强装开心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夜里,她坐在灯下,给陆振国写了封信,写了满满三页纸——写建建考了一百分,写菜园子的萝卜丰收了,写家属院新来了个军嫂,写戈壁滩的风比往年小了……唯独没写自己的担心,也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信的末尾,她写了句:“家里一切都好,你放心。”
这封信寄出去后,依旧没有回音。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林秀兰每天种菜、做饭、送建建上学,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仿佛这样就能让远方的人少些牵挂。
首到深秋的一天,通信员突然送来一个包裹,说是陆振国托人捎回来的。林秀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颤抖着手拆开——里面没有信,只有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袖口磨破了,肩膀上还有块暗红色的污渍,像是血迹。
陆建军指着军装口袋,喊着:“妈妈,里面有东西!”
林秀兰伸手一摸,摸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展开一看,是陆振国的字迹,只有一句话,写得歪歪扭扭,却异常用力:“秀兰,我很好。这件军装,你帮我补补。”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林秀兰突然就哭了。她知道,这短短几个字,是他在工地上挤出来的时间写的,是他在疲惫不堪时,对这个家最深的牵挂。那件带着污渍的军装,是他没说出口的艰辛,也是他无声的承诺——他会回来,会穿着她补好的军装,推开家门。
她把军装抱在怀里,像抱着他本人一样。陆建军懂事地递过针线筐,说:“妈妈,我帮你穿线。”
林秀兰点点头,擦干眼泪,拿起针线。煤油灯的光映着她的脸,也映着那件旧军装。她知道,补好这件军装,就像补好那些等待的日子,补好那些信纸上没说出口的牵挂。
只要这件军装还能穿在他身上,只要她还能为他缝缝补补,这日子就有盼头,这等待就有意义。
因为她懂他,就像懂那些信纸上的疲惫一样。他的“安好,勿念”,不是疏远,而是最深的担当;他的沉默,不是遗忘,而是最重的牵挂。
戈壁滩的风又起了,吹得地窝子的门帘哗哗作响。林秀兰低下头,认真地缝补着军装的袖口,针脚细密而坚定,就像她对这个家的坚守,对他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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