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夏夜，戈壁滩难得褪去了白日的燥热，风里带着点沙砾的凉意。陆建军趴在地窝子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根木棍，在沙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小人。月光洒在他后脑勺的软发上，像镀了层银霜。
“妈妈，爸爸今晚能回来吗？”他头也不抬地问，木棍在地上戳出个小坑，“张叔说，今天是‘月亮最圆的日子’，他爸爸就回来给他带了糖。”
林秀兰正在屋里缝补陆振国的旧军装，闻言手上的针线顿了顿。她走到门口，摸了摸儿子的头——这孩子头发长得快，刚剪了没几天，又冒出毛茸茸的一层。“你爸爸在忙重要的事呢，”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快，“等他忙完了，别说糖，说不定还能给你带戈壁滩上的星星呢。”
“星星能吃吗？”陆建军仰起脸，眼睛亮得像藏着星子。他今年五岁，己经能说会道，却对“爸爸”的概念依旧模糊。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更像个会移动的影子，偶尔出现在地窝子门口，带来些新奇的玩意儿——比如能吹响的贝壳，比如带着花纹的石头，然后又很快消失在风沙里。
“不能吃，但能照亮路呀。”林秀兰坐在儿子身边，捡起他扔在地上的木棍，在沙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你看，爸爸就像守着星星的人，他把星星挂在天上，咱们才能在屋里安安稳稳睡觉。”
这是她无数次用来安抚儿子的说辞。从陆建军会说话起，“爸爸去哪了”就成了他最常问的问题。起初她会说“爸爸去巡逻了”，后来改成“爸爸去修电话线了”，首到有次陆建军指着夜空问“那些亮亮的是什么”，她才编出了这个“守星星”的谎言。
她知道这是骗孩子，心里却总有种说不清的滋味。陆振国自从去年调任国防工程建设部队后，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有时是凌晨匆匆回来，喝碗热粥就走；有时是深夜带着一身尘土进门，倒头就睡，天不亮又消失在晨曦里。家书也从“每周一封”变成了“每月一封”，甚至有时，信封上的邮戳能攒下好几个。
“妈妈，爸爸是不是不喜欢建军？”陆建军突然低下头，手指抠着沙地，声音闷闷的。下午他跟家属院的孩子吵架，对方骂他“没爸爸”，他气不过打了一架，脸上还带着道浅浅的抓痕。
林秀兰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把儿子搂进怀里，轻轻揉着他后背：“傻孩子，爸爸最喜欢建军了。你看他给你做的木枪，是不是比张叔家的更结实？他给你捡的石头，是不是比谁的都好看？”
陆建军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她的衣襟里。林秀兰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想起陆振国临走前，蹲在地上给儿子演示木枪怎么“瞄准”，阳光照在父子俩身上，画面温暖得像幅画。可这样的画面，实在太少了。
“等爸爸回来，让他带你去看真正的枪，好不好？”她拍着儿子的背，声音有些发颤，“让他教你怎么站岗，怎么像星星一样，站得稳稳的。”
陆建军这才抬起头，眼里含着泪：“真的？”
“真的。”林秀兰用力点头，帮他擦掉眼泪，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钢铁与炊烟 “妈妈什么时候骗过你？”
话刚说完，她自己先红了眼眶。她骗过他很多次——骗他说爸爸很快就回，骗他说爸爸不忙，骗他说爸爸守着星星是为了让他睡好觉。可这些谎言里，藏着她一个人撑着家的辛酸，也藏着对丈夫既心疼又骄傲的复杂情感。
夜深了，陆建军躺在被窝里，小手还攥着那块陆振国捡回来的花纹石头。林秀兰坐在灯下，拿起陆振国最近寄来的信。信纸是部队专用的稿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秀兰，一切安好。工程进展顺利，勿念。建建听话吗？让他少调皮。”
字迹比以前潦草了许多，甚至有几个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像是在匆忙中写就。林秀兰着那些字，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他在煤油灯下疲惫的脸——或许是刚从工地上回来，满手泥污还没来得及洗；或许是熬了几个通宵，眼皮都在打架。
她把信小心翼翼地放进那个装着“传家宝”的搪瓷缸里。缸里己经攒了不少信，有的是陆振国写的，有的是她寄出去的底稿。她总觉得，把这些信攒起来，等陆振国回来时给他看，他就知道这些日子家里发生了什么，知道她和建建有多想念他。
“妈妈，天上的星星会掉下来吗？”被窝里的陆建军突然问。
“不会呀。”林秀兰放下搪瓷缸，走到床边。
“那爸爸能摸到星星吗？”
“能。”林秀兰俯下身，在儿子额头印下一个吻，“爸爸是大英雄，什么都能做到。”
陆建军终于笑了，带着满足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林秀兰坐在床边，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她知道，这个“守星星”的谎言，迟早有一天要被戳破。但她不后悔，因为它像一盏小小的灯，照亮了儿子等待的日子，也照亮了她独自支撑的岁月。
窗外的月光越发明亮，把地窝子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的哨所传来隐隐的军号声，像是在回应夜空的星子。林秀兰走到门口，望着天上密密麻麻的星星，突然觉得，陆振国和他的战友们，真的像这些星星——它们散落在遥远的天际，看似稀疏，却用微弱的光，照亮了整片黑暗的夜空。
而她和儿子，就是守着这片星光的人。等天亮了，她还要去菜园子侍弄那些蔬菜，还要给建建缝新衣服，还要把陆振国的信再读一遍。这些琐碎的日子，像戈壁滩上的沙砾，看似平凡，却堆砌起了一个家最坚实的模样。
她不知道陆振国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下一封家书会在什么时候抵达。但她知道，只要心里装着那片星光，装着对彼此的牵挂，再长的等待，也会有尽头。
就像星星总会在夜里亮起，他也总会在某个清晨或黄昏，带着一身风沙，推开地窝子的门，笑着说：“我回来了。”
到那时，她会告诉儿子：“你看，爸爸真的把星星带回来了。”而那颗星星，就是他平安归来的身影，是这个家最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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