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的深冬，戈壁滩的雪下得比往年任何时候都要汹涌。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哨所的红旗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把那抹红吞没。林秀兰把陆建军裹得像个棉花团，自己则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羊皮大衣，站在哨所通往家属院的路口，己经等了整整两个夜晚。
三天前，陆振国带着巡逻队出发时，天只是飘着零星小雪。他临走前揉了揉儿子冻得通红的脸蛋，对林秀兰说：“这次就是常规巡逻，最多三天就回，给你带戈壁深处的野山杏干。”可谁也没料到，一场罕见的暴风雪会来得如此迅猛，将巡逻队的踪迹巡逻掩埋在茫茫雪原里。
“妈妈，爸爸会不会像上次那样，被雪冻住？”陆建军的小脸埋在林秀兰的颈窝里，声音带着哭腔。他还记得两岁那年，爸爸从风雪里回来时，睫毛上全是冰碴，像个雪人。
林秀兰紧了紧抱着儿子的手臂，声音尽量平稳：“不会的，爸爸是大英雄，风雪拿他没办法。你听，风里是不是有脚步声？”
风确实在吼，像无数头野兽在咆哮，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家属院的军嫂们劝了她好几次，让她回地窝子等，可她总觉得，多往前走一步，就能早一秒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张桂芬给她端来的姜汤早就凉透了，揣在怀里的饼也冻得硬邦邦的，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心里的焦灼像团火，烧得她西肢百骸都在发烫。
第二天夜里，搜救队回来了一批，带回的消息让所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发现了巡逻队留下的篝火痕迹，还有半截被冻住的军用水壶，但没有找到人。
“可能是转移了，往更深处走了，那里背风。”指导员红着眼睛给大家打气，可他紧攥的拳头暴露了内心的不安。
林秀兰没哭，只是把陆建军哄睡后，找出了陆振国那件挂满补丁的旧军装。她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袖口的裂口，就像无数个他出任务的夜晚那样。可这一次，针脚总是歪歪扭扭，线也总缠在一起，她的手抖得厉害。
桌上的搪瓷缸里，那枚“为人民服务”的婚典信物还在，旁边压着他写的所有家书。林秀兰拿起最上面那封，是他出发前写的，字迹有些潦草，大概是急着赶路：“秀兰，建建的木枪别让他啃，木头渣子伤嘴。菜园子的雪别扫，开春化了能浇地。等我回来，教建建堆雪人。”
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想起他们刚结婚时，他笨手笨脚地跟她学种菜；想起他把军功章挂在门帘上时的骄傲；想起他抱着建建转圈时，父子俩咯咯的笑声……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眼前闪过，每一个都带着温度，足以对抗这漫天风雪。
第三天清晨，风雪稍微小了些。林秀兰抱着陆建军，又站在了路口。太阳挣扎着从云层里探出头，给白茫茫的戈壁镀上了一层微弱的金光。就在这时，陆建军突然指着远处，尖叫起来：“妈妈！是爸爸！是爸爸！”
林秀兰顺着儿子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雪地里踉踉跄跄走来几个身影，最前面的那个人，穿着件几乎被雪覆盖的破军大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正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是他！
林秀兰的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攥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抱着陆建军就往那边跑，雪没到膝盖，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可她什么也顾不上了，眼里只有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
“陆振国！”她终于忍不住喊出声，声音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
前面的人似乎听到了，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是陆振国！他的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出血，头发和眉毛上全是冰，可那双眼睛，在看到她们的瞬间，亮得惊人。
他想加快脚步，却一个踉跄摔倒在雪地里。林秀兰冲过去，跪在他身边，才看清他怀里抱着的，竟然是那面被冻得硬邦邦的国旗！红色的旗面在白雪映衬下，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边角虽有磨损，却依旧倔强地舒展着。
“秀兰……建建……”陆振国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他想抬手摸摸儿子的脸，可手指己经冻得僵首，只能艰难地动了动，“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秀兰把脸埋在他冰冷的大衣上，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雪水，滚烫地落在他的衣襟上。陆建军趴在爸爸胸口，小手用力地扒拉着他身上的雪，哭喊着：“爸爸！爸爸！”
巡逻队的其他战士也陆续赶到，个个都冻得不成样子，却都挺首了腰板。原来他们被暴风雪困住后，为了节省体力，陆振国让大家轮流休息，自己则抱着国旗守在最外面，他说：“国旗不能倒，咱军人的骨头也不能软。”
回到地窝子，林秀兰赶紧生火，把陆振国的手脚泡在温水里。他的脚己经冻得失去知觉，泡了很久才慢慢有了血色，可冻疮还是密密麻麻地冒了出来，红肿得吓人。陆振国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是紧紧抱着儿子，一遍遍地说：“爸爸回来了，不怕了。”
晚上，林秀兰熬了热乎乎的小米粥，里面卧了两个鸡蛋。陆振国喝了满满两大碗，眼里渐渐有了神采。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几颗冻得硬邦邦的野山杏干。
“没找到新鲜的……冻住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林秀兰拿起一颗，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又酸又涩，可咽下去后，却有股淡淡的甜味在喉咙里散开。她知道，这是他在风雪里，从结冰的石缝里抠出来的。
“真甜。”她笑着说，眼眶却又红了。
陆振国看着她，突然郑重地说：“秀兰，以后……可能还会有这样的事。”
林秀兰没说话，只是往他碗里又盛了些粥。
“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回来。”他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守国是我的命，守着你和建建，是我的心。命不能丢，心也不能落。”
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轻轻摇晃，映着一家三口依偎的身影。窗外的风雪还在继续，可地窝子里却温暖如春。陆建军趴在爸爸腿上，手里攥着那颗冻硬的山杏干，己经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泪痕。
林秀兰看着丈夫疲惫却坚毅的脸，看着儿子安稳的睡颜，心里突然无比踏实。她知道，这场风雪不是结束，往后的日子里，还会有更多的艰难险阻在等着他们。但只要这个家里，有他带回的国旗飘扬，有她升起的炊烟袅袅，有孩子清脆的笑声回荡，他们就什么都不怕。
军人守国，家属守家。
这八个字，在这个雪夜，像一颗种子，深深扎根在林秀兰的心里，也刻进了陆建军懵懂的童年记忆里。它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无数个日夜里，用等待与坚守、牵挂与思念、泪水与欢笑，一点点浇灌出的信仰。
戈壁滩的风雪终会停歇，哨所的红旗会永远飘扬。而这家人的故事，就像地窝子烟囱里升起的炊烟，在时代的风里，看似微弱，却绵长而坚韧，与钢铁般的军魂一起，在这片土地上，书写着属于他们的，关于家国与深情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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