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的夏天，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家属院的军嫂们聚在一起时，不再聊菜园子里的收成，而是压低声音议论着什么，看到林秀兰走过来，又突然闭了嘴，眼神躲闪。
林秀兰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阵子，“运动”的风己经吹到了戈壁滩，有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来营地“宣传思想”，指着墙上的标语说这不对那不对，甚至有人翻出战士们的家书，挑着字眼说“思想有问题”。
“秀兰妹子，你可得当心点。”张桂芬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拉着她说，“昨天有人问起陆连长，说他常年待在‘秘密工程’里，保不齐……”后面的话她没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林秀兰没接话，只是攥紧了手里的菜篮子。菜篮子里装着刚摘的黄瓜，是给住在隔壁地窝子的老班长送的——老班长前几天被人指着鼻子骂“老兵油子”，气得住了院，高烧不退。
回到家，陆建军正趴在桌上写作业，眉头拧成个疙瘩。“妈，他们说爸爸是‘黑五类’，还说……还说军功章是假的。”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铅笔头都被攥断了。
林秀兰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走到墙角，取下那个挂了多年的木盒子，打开锁，把里面的军功章拿出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上面，金灿灿的光芒晃得人眼睛发酸。
“建建，你看清楚。”她把军功章放在儿子手里，“这上面的字，是‘三等功’，是部队给你爸爸的奖励，是用血汗换来的，谁也别想污蔑。”
陆建军捧着军功章，眼泪啪嗒啪嗒掉在上面：“可他们说……说爸爸在搞‘修正主义’，说我们家是‘军霸’。”
“胡说！”林秀兰的声音陡然提高，又怕吓到儿子，赶紧放软了语气，“你爸爸在为国家修工程，是干正事的。那些人不懂，乱说话，咱不能信。”
可道理说得再明白，也挡不住风言风语。第二天一早，林秀兰刚打开门，就看到有人在她家门帘上贴了张纸条，上面用红墨水写着“打倒军阀家属”。字迹歪歪扭扭，却像根刺，扎得她眼睛生疼。
陆建军看到纸条，哇地一声哭了，转身就要冲出去理论，被林秀兰死死拉住。“别去！”她咬着牙说，“跟他们吵没用，咱行得正坐得端，不怕影子斜。”
她撕下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灶膛，火苗“腾”地窜起来，很快就把纸条烧成了灰烬。可那些难听的话，却像戈壁上的风沙，无孔不入，钻进地窝子的每个角落。
有人开始故意刁难她。去领口粮时，司务长总是找借口少给半瓢；家属院的水井被人故意弄脏，让她们只能去更远的河沟挑水；甚至有孩子往她们家菜园子里扔石头，把刚长起来的菜苗砸得稀烂。
张桂芬看不下去，跑来帮她骂那些人，却被自家男人拉了回去。“少说两句！”张桂芬的男人红着眼圈说，“现在这时候，少惹事就是福气，别连累了孩子。”
林秀兰理解张桂芬的难处，也知道没人敢站出来帮她。她只能自己扛着，天不亮就去河沟挑水，挑回来的水沉淀半天才能用；领口粮时少给了，就自己勒紧裤腰带，把省下来的口粮留给儿子；菜苗被砸了，就趁着夜色重新补种。
最让她难受的，是陆建军在学校受的委屈。老师不敢再叫他回答问题，同学们孤立他，连他最要好的小伙伴都跟他划清界限，说“跟军阀的儿子玩会被传染”。
有天放学，陆建军回来时鼻青脸肿，书包也被撕烂了。“他们抢我的木枪，说那是‘凶器’。”他扑进林秀兰怀里，哭得撕心裂肺，“妈妈，爸爸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欺负？”
林秀兰抱着儿子，眼泪无声地淌下来。她也想问为什么，想问那些曾经一起说笑、一起分享腌萝卜干的军属们，为什么突然就变了脸；想问那些曾经敬佩陆振国的战士们，为什么现在见了她就绕道走。可她问不出口，只能一遍遍地说：“你爸爸没做错什么，是他们糊涂了。”
那天晚上，林秀兰做了个决定。她找出陆振国所有的军功章——从朝鲜战场得的“战斗英雄”奖章，到驻守边境时得的“三等功”勋章，一共三枚，都用红绸布仔细包着。
她搬来梯子，把这些军功章一个个别在了地窝子最显眼的墙上，正对着门口。阳光照进来时，三枚军功章并排闪耀，像三颗不屈的星。
“这是你爸爸的荣誉，也是咱家的骨气。”她对陆建军说，“以后谁再敢说闲话，就让他们进来看看，看看你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二天，果然有人来看热闹，指指点点地说“显摆什么”“说不定是抢来的”。林秀兰就坐在门口纳鞋底，抬头挺胸，不躲不闪。有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想冲进来摘军功章，被她一把拦住。
“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不大，眼神却异常坚定，“这是部队发的军功章，你敢动一下试试？”
那年轻人被她的气势吓住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最后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虽然风言风语没断，但再没人敢来明目张胆地捣乱。有次指导员路过，看到墙上的军功章，对着它们敬了个礼，然后对林秀兰说：“嫂子，委屈你了。陆连长是好样的，部队不会忘了他，我们也不会。”
林秀兰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知道，这句话有多珍贵。
日子依旧艰难，陆振国的信越来越少，最后彻底断了音讯。林秀兰不知道他在那边怎么样，只能每天擦拭墙上的军功章，把它们擦得一尘不染。陆建军也渐渐变得沉默，却会在每天放学回来后，站在军功章前看很久，然后默默地帮妈妈挑水、劈柴。
有天夜里，林秀兰被一阵动静惊醒，看到陆建军站在墙前，小手轻轻抚摸着军功章，嘴里小声说：“爸爸，我不怕他们，我会保护妈妈。”
林秀兰捂住嘴，强忍着没哭出声。她知道，墙上的军功章不仅是荣誉，更是一种力量，支撑着她，也滋养着儿子，让他们在风雨飘摇的日子里，能挺首腰杆，守住心里的那片亮堂。
戈壁滩的风依旧在吹，带着沙尘，也带着流言。但只要地窝子里的灯光还亮着，墙上的军功章还在闪耀，林秀兰就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她要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些军功章，等陆振国回来——她要让他看看，就算经历再多风雨，她和儿子，还有这个家，都好好的，像这些军功章一样，经得起打磨，耐得住考验。
因为她心里清楚，真正的荣誉，从不是挂在墙上给人看的，而是刻在骨子里，融进血脉里，在最艰难的时刻，也能支撑人站首了，不弯腰，不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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