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夏天,比往年更显燥热。陆建军揣着两个玉米面窝头,顺着卡车辙印在戈壁滩上走了整整两天。他十五岁了,个头蹿得比林秀兰还高,只是瘦,肩膀窄窄的,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晒得黝黑的小腿。
他是偷偷跑出来的。
前几天,学校里的“红小兵”又来揪斗“有问题”的人,把陆振国的军功章照片贴在墙上,用红墨水打了个大大的叉。有人推搡陆建军,让他“划清界限”,骂他是“军阀崽子”。他没忍住,一拳把人揍倒了,结果被老师勒令回家反省。
林秀兰知道后,没打他也没骂他,只是抱着他哭了半宿,说:“建建,再忍忍,你爸爸快回来了。”
可陆建军忍不了了。他想爸爸,想知道那个只存在于家书和妈妈描述里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有问题”。他从张桂芬阿姨那里套出了爸爸所在的国防工程大致方位——在三百里外的无人区,只有每月一次的补给车会去。
他扒了辆拉煤的卡车,在离工地还有几十里的地方被甩下来,只能凭着方向感往前走。戈壁滩上的太阳像个火球,晒得他头晕眼花,水壶早就空了,喉咙干得像要冒烟,脚下的沙子烫得能煎鸡蛋。
第三天中午,他终于看到了远处的帐篷群,还有高耸的钻井架。机器的轰鸣声在空旷的戈壁上回荡,像闷雷滚过。他心里一紧,脚步不由得加快,却在离帐篷还有半里地的地方,被两个背着枪的哨兵拦住了。
“站住!干什么的?”哨兵的声音很严厉,枪口下意识地对准了他。
“我找我爸爸,他叫陆振国,是这里的营长。”陆建军喘着气说,手心全是汗。
哨兵对视一眼,显然没听过这个名字。“这里没有叫陆振国的,赶紧离开!”
“不可能!”陆建军急了,“他就在这儿修工程,我妈妈说的!”
正争执间,一个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戴着安全帽的中年人走了过来,嗓门洪亮:“吵什么?耽误干活!”
“王工,这孩子说找一个叫陆振国的营长。”哨兵解释道。
中年人皱了皱眉,打量着陆建军:“你是陆振国的儿子?”
陆建军赶紧点头:“是!叔叔,我爸爸在哪?”
中年人叹了口气,没说话,只是朝他招招手:“跟我来吧。”
跟着中年人往工地走,陆建军才看清这里的景象:成片的帐篷歪歪扭扭地扎在沙地上,帐篷外堆着钢筋和水泥袋,远处的山壁上炸开了一个大洞,几辆卡车正往里面运材料。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工装,脸上糊着泥和汗,一个个埋头干活,没人说话,只有机器的轰鸣声震得人耳朵疼。
“你爸爸在里面指挥爆破,”中年人指着山洞说,“这阵子工程到了关键期,他三天没合眼了。”
陆建军的心揪了一下。他想象过爸爸在这里的样子,或许是穿着笔挺的军装,或许是在帐篷里看图纸,却没想过是这样——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和工人们一起摸爬滚打。
他们在山洞外等了半个多小时,才看到一群人从里面走出来。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工装,安全帽歪在头上,脸上全是灰,只有眼睛亮得惊人。他走路有点瘸,左手捂着腰,似乎很疼。
是爸爸。
陆建军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却又倔强地忍着没掉下来。他记忆里的爸爸,是照片上那个穿着军装、笑容爽朗的男人,而不是眼前这个疲惫不堪、甚至有点佝偻的中年人。
“老陆,你儿子来了。”中年人喊了一声。
陆振国猛地抬起头,看到陆建军时,愣住了,手里的图纸“啪”地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喉咙动了动,然后快步走过来,一把抓住陆建军的胳膊。
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掌心的老茧硌得陆建军生疼。“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你妈妈知道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想你了。”陆建军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想看看你到底在干什么。”
陆振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他的胳膊,转身对旁边的人说:“我去处理点事,这边你们盯着。”然后拉起陆建军的手,往自己的帐篷走。
他的手很烫,像是在发烧。陆建军偷偷看他,发现他的鬓角竟然有了白头发,眼角的皱纹也很深,完全不像妈妈说的“还年轻”。
帐篷里很简陋,只有一张行军床,一个掉漆的木箱,箱子上放着个搪瓷缸,和家里那个“传家宝”很像。墙上挂着件军装,肩膀处打着补丁,和工人们的工装比起来,干净不了多少。
“渴了吧?”陆振国从床底下摸出个军用水壶,倒了点水递给儿子,“慢点喝,别呛着。”
陆建军接过水壶,刚喝了一口,就看到爸爸捂着腰,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冒出冷汗。“你怎么了?”他赶紧放下水壶。
“没事,老毛病,腰扭了一下。”陆振国摆摆手,想坐下,却又疼得站了起来。他从木箱里翻出个小药瓶,倒出几片止痛药,就着水咽了下去,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他们说你……”陆建军咬着嘴唇,终于问出了口,“说你是‘军阀’,说你……”
“别听他们胡说。”陆振国打断他,声音沉了下来,“我在这里修的是国防工事,是为了国家,为了让你们能安稳过日子。我没做错什么,也不怕别人说。”他顿了顿,看着儿子,“建建,爸爸对不起你和你妈妈,这些年没照顾好你们。”
陆建军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这才明白,妈妈为什么总是说“你爸爸不容易”,为什么总是对着军功章发呆。那些他看不懂的家书,那些妈妈欲言又止的话,那些别人的风言风语,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爸爸不是什么“军阀”,也不是什么“英雄”,他只是一个在无人区里,用血汗甚至生命,默默守护着什么的普通人。
“爸,我错了,我不该偷偷跑出来。”陆建军哽咽着说,“妈妈很想你,她每天都擦你的军功章。”
陆振国的眼圈也红了,他走过来,笨拙地拍了拍儿子的背,动作和小时候一样。“是爸不好,让你们受委屈了。”他的声音很低,“等这个工程结束,爸就回家,好好陪你们。”
那天下午,陆振国让通讯员送陆建军去补给站,搭车回家。临走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个用红绳系着的东西,塞到儿子手里——是块磨得光滑的戈壁石,上面用小刀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国”字。
“给你妈妈的。”他说,“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让她放心。”
陆建军攥着石头,看着爸爸转身走进工地的背影,那个有点瘸、却依旧挺首的背影,突然觉得鼻子发酸。他对着背影喊了一声:“爸,你注意身体!”
陆振国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坐在回家属院的卡车里,陆建军把那块石头紧紧攥在手里,石头被体温焐得发烫。他终于明白,“军人”这两个字,不是挂在墙上的军功章,不是别人嘴里的英雄事迹,而是爸爸腰上的伤,是粗糙手掌里的老茧,是在无人区里,日复一日、默默无闻的坚守。
他也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能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挺首腰杆守护着这个家。因为她和爸爸一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心里的那份“国”与“家”。
戈壁滩的风从车窗灌进来,带着沙尘,也带着远处工地的轰鸣声。陆建军望着窗外掠过的沙丘,心里暗暗发誓:等他长大了,也要像爸爸一样,做个能扛事的男人。
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个真正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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