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的秋天,戈壁滩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己有了凉意。林秀兰正在翻晒过冬的棉衣,忽然听到家属院传来一阵喧哗,张桂芬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拉着她的胳膊就往门口拽:“秀兰妹子!快!回来了!陆连长回来了!”
林秀兰的手一抖,手里的棉衣掉在地上。她愣在原地,看着张桂芬通红的眼眶,半天没回过神。“你说……谁回来了?”
“陆振国啊!转业了!刚下卡车!”张桂芬的声音带着哭腔,又笑又闹,“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林秀兰的腿像灌了铅,挪不动半步。陆振国……这个在她心里念了二十多年的名字,这个在信纸上写了无数遍的名字,突然要变成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她竟有些慌了。
还是陆建军扶着她往前走。十九岁的小伙子己经穿上了军装,是附近哨所的新兵,眉眼间像极了陆振国,只是眼神里少了些风霜,多了些年轻人的清亮。“妈,走吧,去接爸。”他的声音也有些发紧。
家属院门口围了不少人,军属们挤在一起,对着卡车旁那个穿便装的男人指指点点。林秀兰踮着脚望去,心猛地一沉——那个男人头发花白,背有点驼,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包,站在人群里,眼神有些茫然,像个找不着家的孩子。
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她记忆里的陆振国,是朝鲜战场上那个眼神如炬的青年,是戈壁哨所里那个扛着锄头种菜的汉子,就算在信里,字里行间也带着股子硬朗。可眼前这个人,皱纹爬满了脸,嘴角耷拉着,连站着都像是在使劲。
“爸。”陆建军先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涩。
男人转过头,看到他们,眼里闪过一丝光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挤出个生硬的笑:“秀兰,建建。”
这一声“秀兰”,和她在梦里听到的千百遍都不一样。没有当年的热烈,没有信里的厚重,只有一种陌生的客气,像隔着层沙。
林秀兰走上前,想接过他手里的帆布包,指尖刚碰到包带,就被他下意识地躲开了。“我自己来。”他低声说,把包往身后藏了藏。
林秀兰的手僵在半空,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二十多年的等待,等来的不是想象中的拥抱,而是这样生分的躲闪。
回到地窝子,陆振国把帆布包放在墙角,规规矩矩地坐在板凳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做客的外人。林秀兰给他倒了杯热水,他双手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这声“谢谢”,让林秀兰的眼泪差点掉下来。他们是夫妻啊,是一起在戈壁滩上用炊烟和军功章撑起一个家的人,怎么就客气到要道谢了?
陆建军想找些话说,问起国防工程的事,陆振国只是含糊地应着:“都结束了,不提了。”问起他的身体,他也只说:“老毛病,不碍事。”
晚饭时,林秀兰做了他以前爱吃的萝卜干炒腊肉,还有玉米饼子。陆振国拿起饼子,掰了一小块,慢慢嚼着,没说好吃,也没说不好吃。林秀兰看着他吃饭的样子,突然发现他的牙掉了好几颗,嚼东西时嘴角会微微抽搐。
“牙不好?”她忍不住问。
陆振国点点头,放下饼子:“在工地上啃硬馒头,磨坏了。”
林秀兰没再问。她知道,那不是磨坏的,是常年累月的风寒、焦虑、过度劳累,一点点蚀掉的。就像他挺首的腰杆,他明亮的眼睛,都在那些无人知晓的日夜里,被戈壁的风沙和山洞里的潮湿,一点点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夜里,陆建军去了哨所值班,地窝子里只剩下他们俩。煤油灯的光昏昏黄黄,照着两人之间的沉默。林秀兰铺好了床,是她和陆振国以前睡的那张木板床,只是多加了床褥子。
“你睡这张,我去建建那屋。”林秀兰拿起枕头,想往外走。
“秀兰。”陆振国突然开口,声音很轻,“这些年……辛苦你了。”
林秀兰的脚步顿住了。这句话,她等了二十多年。从她背着包袱千里迢迢来戈壁开始,从她在风雪里守着哨所开始,作者“光影交界处的孤独”推荐阅读《钢铁与炊烟》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从她抱着军功章对抗流言开始,她无数次想听到这句话。可真听到了,心里却五味杂陈,酸的,涩的,还有点说不清的委屈。
“你也不容易。”她转过身,看着他,“工程……顺利吗?”
陆振国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和伤疤的手,半天没说话。过了很久,他才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叠泛黄的照片。有他和战友在山洞前的合影,个个灰头土脸,却笑得灿烂;有工程竣工时的合影,他站在最中间,腰杆挺得笔首,只是头发己经白了大半;还有一张,是他在工地上晕倒被抬回来时拍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最后那年,炸山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埋了三个兄弟。”他指着照片,声音沙哑,“我没拉住他们……从那以后,我就睡不着觉,一闭眼就是山洞塌下来的样子。”
林秀兰这才知道,他信里那句“一切安好”,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痛。那些潦草的字迹,不是因为匆忙,是因为手抖;那些简短的回信,不是因为冷漠,是因为心里压着千斤重的事。
“回来就好。”她走过去,轻轻按住他的手。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陆振国抬起头,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看着她鬓角的白发,突然老泪纵横:“秀兰,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个好爹……建建长这么大,我没抱过他几次,没教过他写字……”
“别说了。”林秀兰用袖子擦了擦他的眼泪,也擦了擦自己的,“你守着国,我守着家,咱都没做错。”
那天夜里,陆振国还是睡在了木板床上。林秀兰能感觉到他没睡着,翻来覆去,偶尔还会发出压抑的呻吟,大概是旧伤又犯了。她想问问他哪里不舒服,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们之间,好像隔了太多没说的话,太多没一起过的日子,连关心都变得小心翼翼。
第二天一早,林秀兰醒来时,陆振国己经不在了。她心里一紧,赶紧往外跑,却看到他在菜园子里,笨拙地给菜苗浇水。晨光洒在他佝偻的背上,像镀了层金。
“醒了?”他转过头,笑了笑,比昨天自然了些,“看你种的菜,比我在工地种的土豆强多了。”
林秀兰走过去,接过他手里的水壶:“你身子虚,别累着。”
“没事,活动活动舒服。”他蹲下来,看着那些绿油油的菠菜,“建建小时候总说,想吃你种的菠菜……我总想着,等工程结束了,带他来摘,没想到……”
“现在也不晚。”林秀兰蹲在他身边,“等他休班回来,咱仨一起摘菠菜,包饺子。”
陆振国点点头,眼里有了点光。
陆建军休班回来时,看到陆振国在劈柴,赶紧跑过去抢斧头:“爸,我来!”
陆振国没松手,只是放慢了动作:“我还没老到动不了。”
父子俩一递一接,斧头起落间,倒也有了点默契。只是陆建军总觉得不自在,爸爸的动作慢,他就得等着;爸爸问他哨所的事,他说得详细,怕爸爸听不懂;吃饭时,他想给爸爸夹肉,又怕爸爸不习惯。
林秀兰看在眼里,心里叹气。二十多年的隔阂,哪是一朝一夕能消除的?就像陆振国背上的驼,不是一天形成的;建建心里的陌生,也不是一天能捂热的。
但她不急。她知道,日子还长。只要这地窝子里的炊烟还在升,只要一家人能守在一起,那些陌生和隔阂,总会像戈壁滩上的积雪,在日头底下,慢慢化掉。
这天晚上,陆振国拿出那枚“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倒了点酒,慢慢喝着。林秀兰坐在他身边,缝补着陆建军的军装。陆建军在灯下看书,偶尔抬头,看看父母,又低下头去。
煤油灯的光轻轻摇晃,把三个身影投在墙上,依偎着,像一幅慢慢舒展开的画。窗外的风还在吹,可地窝子里,却有了种久违的暖意。
林秀兰知道,归来的或许是个“陌生人”,但家还是那个家。她要做的,就是用往后的日子,把这个“陌生人”,重新变成丈夫,变成父亲。
就像当年在朝鲜战场上,她等他回来建家园;现在,她要等他,重新回到这个家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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